衡哥兒很詫異,問柳升兒,「太後娘娘沒有親自來看看皇上嗎?」

柳升兒更小聲地湊到衡哥兒耳邊說道,「太後娘娘也怕著呢,沒有出鳳羽供一步。」他說了這一句,又讓開了一點,說,「這痘瘡,誰又不怕呢。清泉被抬出去的時候,殿里的奴才們都嚇到了,他染了痘瘡卻不說,聽說送出去就直接被打死燒了。說起來,他之前在這殿里當值,還是最本分不過的。太後娘娘忌諱著這里,哪里會來呢。」

衡哥兒嗯了一聲,又問,「那是誰讓我進宮來的呢,聽公公的話,好像不是皇上的意思。」

柳升兒躬著身子,很是懇切地看著衡哥兒,衡哥兒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白玉般的面頰,神色沉靜,不像個小孩子,柳升兒看著他,倒覺得他像個小菩薩了,他突然明白了皇帝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和季卿在一起,總覺得什么事都沒什么可怕的,心情煩悶也能夠變好。」

柳升兒說道,「是奴才和李師傅自作主張,讓請了公子您進宮來,皇上嚇壞了,他平常最喜歡您,奴才們就想著您進宮來陪陪他,也許他會好些。」

衡哥兒知道柳升兒嘴里的李師傅應該是這麒麟殿大總管李安濂李大太監。

皇帝還小,手里沒有權利,能夠有這么幾個太監忠心於他,也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衡哥兒問,「怎么沒有見到李公公呢?」

柳升兒說,「李師傅去太後娘娘宮里回稟去了,還未回來。」

衡哥兒又問,「我一路來,見這邊寢殿里人實在少,是很多人感染了,還是怎么著。」

柳升兒說,「出了清泉的事情,和他多有接觸的幾個奴才,都被關起來了,之後又有兩個發了痘瘡,其他的人,也都被放到別處去了,現下這殿里,就只幾個人了,皇上發脾氣,將人都打發了。太後娘娘說讓再安排人進來,皇上嚇怕了,沒有答應。太後娘娘便還沒有安排人來。」

衡哥兒一直知道皇帝聰明,看他將殿里的所有人打發走,就更顯出來了。

他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了。那我進去看看皇上吧。」

柳升兒說,「季公子您聰慧過人,一定知道怎么勸勸皇上。」

柳升兒領著衡哥兒往里間去了,繞過屏風進了卧房,里面空間並不大,一張檀木的架子床靠北牆放著,門口有一面木雕屏風,對著里面有一架六扇的大屏風,後面想來是隔出來的凈房,有一張桌子,幾張杌子,香爐里燃著的艾草,味道有點過於濃了。

房間里的窗戶又關著,雖然不顯得熱,但是卻顯得悶。

那張龍床倒是大的,只是帳子放了下來,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況。

柳升兒走到了床帳邊上去,彎下腰說,「皇上,季侍郎季大人家的季公子來了。」

衡哥兒也走了過去,在地上跪下,行禮道,「臣季衡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帳子里開始並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才有了聲音,「君卿?」

皇帝的聲音弱弱的,帶著平常沒有的軟弱。

衡哥兒膝行上前,跪在了床前的腳榻上,撈起了一點帳子,龍帳有三層,厚厚的龍帳將里面隔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

衡哥兒看到了躲在床里的小皇帝,小皇帝的臉面向了里面,身上蓋著一床明黃色綉著祥雲金龍被面的被子,頭發散著沒有束,散在枕頭和褥子上。

衡哥兒柔聲說,「是我來看您了,皇上,我來陪著您。」

皇帝慢慢地轉過了身,他面色憔悴,小小年紀,眼神漆黑深幽,靜靜打量衡哥兒,衡哥兒任由他打量,先沒有動。

小皇帝問了一句,「城里患痘瘡的人很多是嗎?」

衡哥兒道,「朝廷里處理及時,情況大約並不像皇上您想的那樣差。東門外的天花娘娘廟被設成了救治點,被發現患了痘瘡,都被送過去了,要是還不確定一定是痘瘡的,我聽我爹說,就在天花娘娘廟不遠處的一個庄子里隔開住著,有以前患過痘瘡痊愈了的人照料。」

小皇帝神稍稍好了點,哦了一聲,又問,「你怎么進宮來的呢?」

「是柳公公擔心皇上您,給微臣帶了話,微臣就進來了。」衡哥兒說著,看了在旁邊的柳升兒一眼,柳升兒看到他的示意,就和皇帝告了退。

皇帝讓衡哥兒不要再跪,叫他起來,衡哥兒這才慢慢起身來,又將皇帝的床帳挽了一半邊的掛起來,人在腳榻上坐下,看著皇帝,說,「皇上,這才沒多久沒見,你瘦了很多。」

皇帝從床上坐起了身,靠在床頭,神不濟,說,「朕這陣子吃不下東西。」

皇帝在以前總是表現得十分鎮定從容,即使年紀還小,也很有皇帝的威嚴。但衡哥兒知道他無論多么早熟,也只是一個孩子罷了,心里定然有很脆弱的一面,現在聽他弱弱地說這一句話,衡哥兒心里倒對他十分愛憐了起來。

他伸手抓住了皇帝的手,神色柔和,目光卻堅定,說,「皇上,您不會有事的,要好好吃東西,保重龍體才好。」

皇帝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朕也知道應該好好吃些東西,但是胃口不好,吃不下。」

衡哥兒說,「這房里這么悶,哪里能胃口好呢,微臣去開扇窗,可好。」

皇帝趕緊將他的手拉緊了,說,「你千萬不要去,也許天花就會從窗口飄進來。」

衡哥兒怔了一下,在心里覺得好笑,他以前沒想到皇帝這么怕死,他一直以為皇帝不怕死呢。但是面上,他依然是柔和的,說,「不會有事的,皇上。」

皇帝道,「君卿,你不知道,患了痘瘡,就不會好啦,只能等死。朕記得四哥死的時候的事情,他是被人故意給染上了痘瘡,原來好好的一個人,之後全身都爛了,太後那時候還讓一個老太監抱了朕去看。後來四哥就被燒掉了,他住的殿里的東西都被燒了。朕以為朕那時候也會染上痘瘡死掉,沒想到並沒有被染上。這次清泉兒染了痘瘡,他卻不說,朕還喝過他送來的水,一定是的,也許是太後懷疑朕了,她想讓朕同四哥一樣死掉。」

皇帝說著,聲音顫抖,手也在顫抖。

衡哥兒從腳榻上起了身,坐到了床沿上,伸手將皇帝抱住了,輕輕拍撫他的背,一時之間並沒有再說話。

皇帝沒有拒絕衡哥兒這樣的親近,他靠在衡哥兒的肩膀上,身體上的顫抖總算是停了下來。

衡哥兒過了一會兒才將皇帝放開,看著他的眼睛靜靜地說道,「皇上,您是真龍天子,您身上背負天命,哪里那么容易就染上痘瘡死去呢,您應該相信自己。」

衡哥兒知道這話當然做不得真,但也只能用這個來安撫嚇壞了的小皇帝。

小皇帝聽他這么說,苦笑了一下,說,「朕才不信這個。」

衡哥兒目光明亮地看著他,又說,「皇上,您信我嗎?」

小皇帝問,「君卿,你要做什么?」

衡哥兒看了床帳一眼,就直起身將床帳簾子放下了,他退掉了腳上的鞋子,人也坐進了床里,小皇帝疑惑地看著他,衡哥兒挽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將胳膊上面一個接痘的痕跡給小皇帝看。

衡哥兒人小,練習騎射和劍術,胳膊其實並不瘦弱,上臂上的接痘的痕跡在白生生的胳膊上挺明顯。

皇帝對他的動作不明所以,「怎么了?」

衡哥兒說,「皇上,您知道民間有種痘以避天花的事么。」

皇帝點點頭,「朕聽說過,只要種了痘,就再也不會得痘瘡。你種過痘么。」

衡哥兒點了點頭,「承平八年時候,我在揚州,揚州出天花,我就種過痘了。就是種在胳膊上的。」

承平八年,是先皇年號的最後一年,京城的天花比揚州要爆發得早,宮里也有不少人染上了,四皇子就是那一次天花過世的,之後先皇因為四皇子的事很傷心,他身體本就不好,就在那一年因病駕崩了。

皇帝仔細看了衡哥兒手臂上的印子,說,「君卿,你以後會無事,朕也開心。」

衡哥兒看著他,說,「微臣進宮來,一來是想陪著皇上您,更重要是也想給皇上您種痘,您信得過微臣么?」

皇帝直接被他這句話說得震驚了。

43、第二十七章

衡哥兒沒對皇帝說自己要給他種的是牛痘,只是說是民間的種痘方法,他當年就是如此種的痘,他當時還小,身體也不好,但是種痘之後就並沒有因此而出事。

皇帝看著衡哥兒,十分猶豫。

衡哥兒跪坐在他的身邊,輕聲提醒了一句,「如若要一輩子為這種事擔憂,還不如一次就解決了,皇上,您覺得呢。」

皇帝眸子幽深,大約是在深思,又過了好一陣,他才問道,「那你會種痘么?」

衡哥兒點點頭,「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我來之前,是我父親將痘種交給我,讓我帶進來的。」

皇帝這下心里有底了一些,衡哥兒平常就是個有主意的,但是,他畢竟還比自己小三歲,讓皇帝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還是需要一定的勇氣,現下這事既然是季侍郎安排的,那么,他們應該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且相信衡哥兒。

皇帝便點了頭,道,「那你為朕種痘吧。」

衡哥兒松了口氣,說,「那我需要烈酒,還要一只火燭,一把小刀和鐵釺子,以及用來包扎傷口的干凈紗布。」

皇帝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就不再猶猶豫豫,說,「朕讓柳升兒去准備。」

衡哥兒道,「要不,我先給一個奴才種痘,皇上您看看結果了再種。」

皇帝此時倒是表現出了極強的決心,「不必了,君卿,朕是相信你的。」

衡哥兒對著他笑了笑,說,「微臣多謝皇上您的信任,定然不負皇上您的信任托付。」

皇帝叫了柳升兒進來,衡哥兒讓他去准備了種痘的器具來,因為衡哥兒所要的東西都是非常常見的東西,柳升兒很快就找來了。

衡哥兒就又讓他去了屋外守著,不要讓人進來,柳升兒不知道皇帝和衡哥兒要做什么,不過他作為一個守規矩的奴才,倒沒有多問,規規矩矩告了退。

床帳已經被挽了起來,柳升兒點燃的蠟燭,燭台就放在架子床旁邊的凳子上,衡哥兒又將其他東西在凳子上擺好。

衡哥兒一臉肅穆,用烈酒擦拭了小刀和鐵釺子,然後放在火上烤,直到小刀和鐵釺子都被烤紅了,從上到下地做了消毒,這才放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