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是本人,無人敢當著他的面說。

季朝宗對季衡的憤慨是感同身受的,就說道,「君卿,你的學識,我是知道的,很多時候也是深感佩服,你是有大才能的人,那些謠言,不過是嫉賢妒能之人的嫉妒之言,咱們沒法堵他們的嘴,但是清者自清,不必去想他們的那些齷蹉之言。」

季衡額頭上還綁著紗布,一張臉因為缺乏血色而顯得雪白,連唇色也比平常淡太多,要是別人頭上綁個紗布,恐怕自慚形穢都不願意出門見人了,季衡卻是並不在意這個,而且即使綁著紗布,他還是好看的。

他的目光里閃著一層光,卻不是委屈的淚光,是一種很深沉的暗光,道,「大兄,你能如此說,讓我十分感動。至少家里人是明白我理解我的。」

季朝宗輕嘆了口氣,要說,他是十分感念季衡的好的,他能有今天,全賴季衡。

第一次考進士時,十三叔買了考試題,是季衡讓人在他們的飯食里下了瀉葯,讓他們沒能去參加考試,所以才逃過了被懲罰的下場;第二次,殿試之前,季衡又提醒了他們皇帝對取士的喜好,讓他揣摩了皇帝的心思,這才考了個狀元。

他伸手拍了拍季衡的肩膀,說,「你說到這事,要我幫的忙,到底是什么呢?」

季衡微微垂下了那黑鴉鴉的長眼睫毛,慢慢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堂堂男兒,並未以色侍君,卻被人傳那樣的謠言,我雖然嘴上不說,實則心里十分介意。再說,我現在年歲也不小了,已經十三四歲,要為將來計,也該准備考科舉博取一個功名了。若是我能自己考上進士,也正好堵了那些胡言亂語的人的嘴。」

季朝宗贊賞地點頭,「正是如此。」

季衡這時候抬起了頭來,眼睫毛輕輕一扇,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向季朝宗,他的眼睛實在太有魅惑力,季朝宗一向是個不解風情的苦讀士子,此時也被堂弟這無心的一眼看得心里一跳,心想季衡這幅模樣,他這個堂兄都要受不住,小皇帝和他朝夕相處,又是年紀相當,不知道是怎么控制下來的。

季衡卻沒想到他的堂兄的胡思亂想,只是說道,「我雖然如此想,但是皇上卻不如此想,他不希望我回原籍去參加考試,只說讓我繼續在京城,他直接給我授官。我無論如何不願意,反而惹了皇上生氣,我額頭上手上的傷,就是我一時惶恐,而不小心摔了磕出來的。」

季朝宗微微張了張嘴,心想季衡倒的確是心志堅定,一般人可做不到將皇帝送上門來的官位推掉,反而要回原籍去自己考。

季衡又說道,「我想了,皇上恐怕是不願意放人的,所以,我也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季朝宗想不到季衡能想出什么辦法來,就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季衡目光灼灼地望著季朝宗,繼續道,「大兄,萬望你讓族長大伯父給寫封信給我父親,說我好好書香世家的子弟,他遠在江蘇卻聽到了人傳我的壞名聲,說我季衡敗壞家族名聲,壞了季家的清譽,季家以前是出過宰輔的,以清廉正直聞名,現在人們說起季家,不說季家的詩書傳家,家教嚴格,家風持正,反而只說季衡的以色事君,讓季氏一族因這些傳言都要抬不起頭來做人了,如若我不回祖籍老家去反省,就將我逐出家門。然後又給朝廷上一封折子,也說此事,希望皇上准許,讓我回原籍去受罰反省,如若我不回去,就將我逐出家門,以後不許用季姓。」

季衡這話說完,季朝宗整個人呆愣當場,想要說點什么,卻好半天找不出話說。

季衡目光幽深又如磐石般堅定,繼續說道,「大兄,現在讓族長大伯寫信已然來不及了,我知大兄你最善模仿人的筆記,你定然是能模仿族長大伯的筆記的,你就照著族長大伯的筆記,寫這兩封信吧,然後再給族長大伯寫封信解釋此事。等我回到江南,我會回祖籍去祭拜祠堂,到時候再向族長親自解釋和請罪。」

季朝宗這下總算是明白剛才季衡為何會說這可能會影響他的仕途了,但是,雖然季衡這辦法實在是太過銳利,讓人沒有退路,卻不得不說,是最好的法子了。

這不僅是讓季衡能夠離京,而且要是以後季衡自己考上了進士再為官,別人再胡言亂語,季氏一族也是有法可對,直接上書是這些人要毀壞季氏一族的名聲,可以討伐他們了。

季家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而季朝宗是十分相信以季衡的天分和毅力,完全能考取進士,讓世人看看他的驚才絕艷,拋掉一味的偏見。

若是有小人要一味以此攻訐,這種人,自然是正理無法對付,放到一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即可。

季朝宗說道,「雖然這個法子過於激烈了些,不過卻是個好法子。我寫信就是。」

於是季朝宗什么都不再說,過去磨墨,又展開信紙,不過思索片刻,就已經有了計較,開始下筆寫信。

季朝宗作為一介狀元之才,文采自然了得,下筆如有神,給季大人的信里,是說他在江蘇也聽到了季衡被天下人傳了壞名聲,實在讓季氏一族在家鄉要抬不起頭來了,又說季衡還小,最初進宮,定然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季大人作為父親,送了季衡入宮伴讀,能為皇上伴讀,本是十分榮耀之事,沒想到傳言卻是如此這般,讓季氏一族名聲受辱,季大人沒有采取任何應對措施,實在是愧為人父,既然季大人不在乎季氏一族和季衡的聲譽,而且也不管教兒子,那么,就讓將季衡送回原籍,族中代為照管和教育,如若不然,就將已經是閣臣的季大人和季衡一起逐出家族,讓他們改名換姓,不得姓季。

季朝宗一下筆,比季衡還狠,卻也是他心里的言語,沒有一句不懇切。

上書皇上的,也是這個意思,只是用語更加恭敬一些,並且讓皇帝務必要讓季衡回原籍受管教,然後還十分哀婉地說,在太宗時候,季家是有人做上首輔的,因為清廉正直,很得太宗贊揚,不過是因為太過勤懇,竟然累死在了任上,從此季家對子孫要求更是嚴格,家風持正,詩書傳家,未出過任何有辱門庭的子孫,但是現在卻出了季衡,他遠在江蘇,只知季衡年歲尚小,不知其是否真如傳言所說,以色事君,敗壞門庭,不管事實如何,季家的清譽和百年來積累的好名聲是沒了,所以,季衡勢必受到懲罰,讓他回祖籍去受管教,不然,就以季大人管教不嚴和季衡敗壞門庭之罪,將他們逐出家門。

被逐出家族是最嚴厲的懲罰了,被逐出家族的人,以後死了不能葬入祖墳,要成孤魂野鬼,無處可去。

季朝宗寫完之後,拿給季衡看了,季衡看後對季朝宗十分感激,深深地鞠了一躬,季朝宗伸手將他托了起來,說,「是你受了委屈,我寫這些都是應該的。」

季朝宗雖然並不好玩古董,卻也知道將書信做舊的法門,所以只用了一下午,他不僅寫好了幾封信,然後還將送到季大人手里,和上書皇帝的信都做成了經歷了一番波折的模樣,決計看不出來是剛寫的。

季衡和季朝宗說好了後,就離開了,去了夏錦處。

趙致禮最近有點受皇帝冷落的意思,雖然領了兵部的職,也忙著兵部的事,但是,皇帝卻甚少傳他入宮單獨相見了。

皇帝甚少傳他這一點,已經讓人知道,他是有些失寵了。

趙致禮卻並沒有太在意,兢兢業業地做事,斂了鋒芒地生活,因為和家中父親越發地交惡,他也不大回家,或者就在自己的別業里住,或者就在夏錦處住。

季衡到了夏錦處,夏錦除了喜好唱戲外,最近愛好上了畫畫,而且還挺有天賦,初學就有小成。

問了門房,門房應道,「世子爺在呢,除了世子爺,那位蘇大人也在。」

季衡知道蘇大人者,是在之前就和趙致禮有所交情的蘇文淳,昭元八年,癸巳恩科的探花,現在也在翰林院供職。

127、第一百零八章

趙致禮同夏錦、蘇文淳正在小廳里,小廳中間擺放著一個長畫案,上面鋪著上好宣紙,夏錦正坐著在畫工筆花鳥,蘇文淳站在案桌旁邊看著,對他做一些指導。

趙致禮則坐在窗戶邊上,窗戶開著,有帶著涼意的秋風吹進來,風里夾雜著院子里的木犀的香氣,他看著外面一片碧藍天空在深思,也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好一陣子沒有反應。

有人進了院子里來,他聽到些許聲響,才看過去,就看到了從院子門口進來的季衡,他愣了一下,隨即起身,也沒有和房間里另外兩人說,人就走出了小廳。

而另外兩人都在認真對畫,也沒有注意到他出去了。

趙致禮在外面檐廊下迎接到了季衡,十分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頭上包了紗布,這是怎么了?」

季衡對他微微笑了笑,說,「沒什么事,摔了一跤,磕破了些皮,怕出門吹風落下疤痕,就用紗布抱起來了。」

趙致禮微皺了一下眉頭,語氣里也帶著無奈,說,「怎么就摔了一跤呢。而且,你這也的確是太細皮嫩肉,摔一跤就摔壞了額頭。」

說著,要拉他的手進廳里去,這么一看,發現季衡手上也裹著紗布,他就又嘆了一聲,「你怎么手上也傷了。」

季衡說,「摔跤的時候用手撐了一下,手上也就擦破了皮,都是小傷,沒事。」

說著,又問,「今兒是十六,你怎么沒在家里。」

趙致禮也不隱瞞,說,「昨日中秋,太後娘娘請了些娘家人進宮去,我是男客,坐了一陣就走了,回家和父親有些齟齬,我就來了這里。」

說到這里,他就沒有帶著季衡去小廳,而是到了另外一邊的書房里去,而且關上了書房門。

季衡看他是有話要說,便跟著他進去在椅子上坐了。

趙致禮也坐在了季衡的身邊,沒有讓仆人上茶招待,就直接同季衡道,「昨兒你在宮里留宿了么?」

季衡沒想過這件事能夠隱瞞住他,只是也沒想到他消息竟然靈通至此,就點點頭,說,「昨日陪著皇上飲酒賞月,時辰眼看著太晚,就留在宮里了。」

趙致禮然後伸手指了指他額頭上的傷,問,「你額頭上的傷是怎么來的?在皇上的寢殿里摔了跤?」

季衡沒想到趙致禮竟然是懷疑自己剛才給出的解釋,就哭笑不得道,「你是想問這事?的確就是在寢殿里摔的,我不小心從床上摔了下去,在腳榻上磕到的。你怎么還懷疑我撒謊嗎,這有什么好撒謊的。」

趙致禮輕出口氣,說,「我知你不是撒謊之人,只是這摔也有好些種,只是擔心你和皇上之間鬧出了什么矛盾而已。」

季衡知道趙致禮最近有些受皇帝的冷落,趙致禮雖然面上不顯,心里定然也是在意的,就道,「和皇上之間的確是鬧了些矛盾。」

趙致禮這是真的愣住了,然後嘆道,「皇上對你那般看重喜愛,現在對你也不好了么。」

季衡苦笑了一下,說,「倒不是你所想的。是我想回原籍准備考舉人,皇上不讓我回原籍去。」

趙致禮驚道,「你要離京?」

季衡點點頭,說,「的確如此,可能就是這幾日就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這次是來和你告別的。」

趙致禮蹭地一下子站起了身來,震驚地看著季衡,「怎么……怎么就要走。你即使回原籍考舉人,也是要三年後丁酉年,為何這么匆匆忙忙就要走。」

趙致禮震驚得甚至有些慌亂起來,他是個身份貴重的人,加之十分孤傲,故而狐朋狗友一大堆,但是真心朋友十分之少,在這十分之少的真心朋友里,又數和季衡最好最有默契,季衡要是這么一走了之,他一想到,就覺得心里要空了一塊地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