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上寄托不了感情,所以,他將一腔情竇初開的澎湃愛意放到了季衡身上,就更是濃烈而不可拾了。

他看著那畫,知道季衡是想江南了,也許江南在他的心里,才是他的故鄉,京城不過是個寄居之所,但皇帝卻並無意讓他回江南去一解鄉思。他就是這么自私吧。

皇帝輕聲問道,「這里寫著桃花庄,桃花庄是什么地方?」

許七郎躬身上前側頭看了一眼被皇帝展開的畫作,說,「回皇上,這是揚州城外衡弟的家。」

皇帝點了點頭,心想難怪季衡能夠那么漂亮,原來是在這樣的地方生長的。

他一直盯著畫,此時越看越覺得這個畫的意境和季衡相像,季衡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干凈而純潔,清淡如水,高闊如天空,卻又有這點點桃花般的緋色,平添了艷色。

皇帝又拿了另外幾幅卷軸出來看,除了一副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畫,其他都是寫的字了。

皇帝倒沒想到季衡是喜歡庄子的,因為這幾幅字都是寫的庄子,其中一副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皇帝知道季衡的字一向是寫得好,而且他也好用小楷,字體端庄秀麗里透著一股瀟灑之態,但是這上面的這幾個字,卻帶著力透紙背的感覺,有剛勁,卻又總覺得剛勁是被囚在牢籠之中的,剛勁掙脫不開,要說瀟灑,瀟灑是大大的不足。

一看到就讓人覺得壓抑。

卻是完全沒有庄子的超脫的。

皇帝想,季衡年歲還小,想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話就已是不好,幸得這是掙脫不開的樣子。

皇帝輕嘆了一聲,對許七郎說,「君卿這字這畫都好,為何覺得不能示於人呢,你都看過了嗎?」

許七郎恭敬答道,「回皇上,草民都有看,因衡弟書房里的這些東西,並不讓丫鬟們打掃,時常是我在拾。衡弟覺得這些不能示於人,草民並不敢胡亂猜測原因,不過想來,大約是覺得這字這畫里,全是他當時心情吧。」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幽深若深潭秋水,靜靜看了許七郎兩眼,說,「你說說看。」

吏部尚書李大人曾經對他說過,他的小兒子曾經在煙花之地見到季衡和許七郎,許七郎說對季衡有愛慕之情。

皇帝因此在心里憋悶了好幾天,不過他什么也沒做,因為他看出來了,季衡對許七郎並無愛慕之情。

但他到底是嫉妒羨慕過許七郎許七郎能夠說出自己心意,且作為季衡的表哥,和他住在同一座府里,能夠日日相見。

現在看許七郎,許七郎是個長相俊朗里帶著些風流相的少年,一雙眼睛里透著單純,說話做事也是穩妥周到的。

皇帝是居高臨下看他,因為許七郎不過是一介草民,他作為一國之帝王,卻是不好和他爭風吃醋的,而且他也覺得不值得,因為季衡雖然拒絕了自己,但是也同樣拒絕了許七郎,許七郎是事事都聽從季衡,而季衡卻是要聽從自己。

許七郎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只是目光又在書案上擺著的那幾張書畫上看了看,然後才答道,「衡弟一向少言寡語,且總喜歡將一切憋在心里,難過傷心從不會哭泣,生氣憤懣也不會對人發怒,開心高興也不會笑鬧在面上,對人關懷愛護,只會默默付出,不會多說一句示關懷於人,甚至像是沒有愛好,華服美物,他也並不愛,即使再喜歡吃的東西,也都能夠做到淺嘗輒止……如此克制著自己,似乎除了他自身,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皆是不讓他上心的。但是,他總歸是個人,並不能完全沒有心緒,總得有個發泄的渠道,所以,有空閑或者心里有事的時候,他都喜歡寫寫畫畫,將那些心緒都寫畫在了紙上,然後再付之一炬,恐怕他也就覺得當時心情都隨火光而逝了,他可以做回他想要的樣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又盯著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看。

他想自己倒的確是沒有許七郎明白季衡。

許七郎又說,「衡弟對皇上您十分敬重,且說士為知己者死。衡弟一向活得累且苦,前陣子身子又十分不好,好些次要暈倒,一直吃葯也沒有太多作用。家里都為他擔心,他卻要來安慰眾人自己無事,強作神。加之京里說他的話實在不好聽,他嘴上不說,心里最是好強,定然是難受的。皇上,若是衡弟哪里沖撞了您,懇求您看在他年紀尚小就殫竭力的份上,恕了他的罪。」

皇帝坐到書案後面的椅子里去,還是盯著季衡寫的字看,一時沒有答話。

許七郎躬身站在那里,也不敢再說話。

季衡被抱琴找到坐進馬車往回趕,抱琴就說,「是皇上來了。」

抱琴心里也是自有猜測的,季衡在宮里住了一晚就受了傷,而且季衡並不和皇帝告退就出了宮,都說明季衡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出了變化,這下皇帝找來了,就很有深意。

季衡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回到府里,季衡就徑直回了自己的住處,在院子門口和院子里面,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樣子,全是皇帝身邊的貼身近衛,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是一個叫汪含青的,已經有三四十歲了,據說是以前皇帝生母易貴人身邊伺候過的。

皇帝提拔了他上來,其實是有意告訴太後,他沒有忘記生母之仇。

其實季衡並不支持皇帝這么直面和太後對上,但是皇帝自有想法,季衡的話,在皇帝那里所起的作用,也皆是看皇帝自己斟酌罷了。

季衡對汪含青問了一聲好,汪含青因為是易貴人當年身邊的老人了,又是歷經千辛萬苦才逃過了太後的迫害活到了如今,而且還爬上來成了皇帝身邊的新貴,自然是很不一般。

他卻不是像柳升和張和生一樣看著季衡和皇帝之間的成長和感情的,所以,對季衡,他是面上只是過得去,心里卻對他很有些看法。

皇帝帶汪含青來季府,季衡心里已經明白了些什么,知道和皇帝之間的芥蒂的確是結下了。

汪含青對季衡說,「皇上已到多時了。」

便有著責怪季衡之意。

季衡不是很喜歡汪含青,因汪含青是個老人,但他也是絲毫不顯,而且覺得皇帝要是能夠穩穩拿捏住這種人給做事,那也是十分不錯的。

季衡告了兩句罪,就說,「那有勞汪公公進去通報一下,說季衡回來了。」

汪公公進去通報了,剛通報完,就被皇帝埋怨了一句,「這是君卿的家里,怎么他要進來還要通報了。真是……」

皇帝親自起身到門口接季衡,汪公公心里倒是起了些波瀾,多看了恭敬垂首站在一邊的許七郎兩眼,皇帝出宮的時候是帶著氣悶和怒氣的,汪含青以為皇帝必定要疏遠和芥蒂季衡了,沒想到許七郎和皇帝在書房里說了一陣子,皇帝就又對季衡變得和藹急切起來了。

皇帝在門口拉住了季衡,把他拉進了房里,說,「這是你家,你還通報什么,自己進來不就是了。」

季衡面色柔和地柔聲說,「皇上,微臣哪里敢如此僭越。」

他還沒有到變聲的時候,放柔聲音,聲音就更是柔而軟,男女莫辨,皇帝聽得心里又顫了顫,說,「別和朕說這些虛詞了。」

129、第一百一十章

季衡被皇帝拉進書房里去,季衡看了站在那里略微擔憂他的許七郎兩眼,許七郎會意,就對著皇帝告了退,既然季衡回來,皇帝也不需要有人再在跟前杵著礙眼,讓許七郎高退後,他就又示意汪含青,讓他也出去。

汪含青對皇帝如此般青睞季衡是既覺詫異又很有些介意的。

他完全不能理解之前皇帝對季衡還那般怒氣沖沖,怎么這時候一看到季衡,就又化成了一灘水般溫柔了。

不過對於皇帝來說,這卻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往往如此,覺得被傷害的時候,就難受委屈憤怒得很,恨不得大吼大叫好好發泄一通,不過皇帝卻不是一個會大吼大叫發泄的人,一切壓在心里,繼而身邊人只看到他變得陰郁,是要整治人的樣子;但是,這份難受委屈憤怒,又常常是不能持久的,轉念想到對方的好,難受就會消掉,自我安慰一番對方也不容易,委屈也就沒有啦,要是再知道對方的難過受苦,哪里還能憤怒起來,不心疼死已經不容易了。

所以,這愛一個人的時候,情緒往往變化很大,但是,都是做不得數的,只要這愛意不滅,總歸就是什么委屈都能壓下去,要和對方好。

皇帝看房里只有自己和季衡了,就又有些歡喜,又有些心疼地拉著季衡讓他去椅子上坐下了,眼睛盯著他的額頭看,其實只看得到紗布,發現沒有滲出血來,他也就松了口氣,「你這還受著傷,怎么還到處亂跑呢。朕早上不過是去處理了點事,回去你就不見了。」

季衡深知以柔克剛的道理,而且他不是脾氣外露的人,可說是怒火萬丈的時候都能夠做出微笑。

雖然皇帝發小孩子脾氣,不僅說喜歡他,而且還要他在京城不放他離開,但是,想到對方還小,又沒有安全感,昨晚和他之間的那些芥蒂也就消融了很多,此時又故意要軟化皇帝的態度,故而就更是用了溫言細語和皇帝說話,「皇上如此這般關心我的身體,微臣十分感動。其實這傷並沒有大礙,皇上您昨晚也是看到的,只是破了皮罷了,沒幾天就會好的。今日早上,微臣醒來看皇上您不在,就知道您有事情要辦,也不好在宮里一直呆著,想著讓人去通報一聲,也正是打攪你,也就沒有讓人去通報,我就回來了。」

皇帝讓季衡坐了,自己卻不坐,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季衡穿著玉色的曲裾,像個人偶娃娃一般致可愛,因面上一派沉穩,又距離那人偶娃娃有些差距。

皇帝又問,「你方才卻是去哪里了?」

季衡道,「去了大兄家里,大兄說老家族里有人進京來,就帶了些老家的咸鴨蛋,甚至還有金華那邊的火腿,嫂嫂又很會做家鄉菜,就讓我過去吃飯去了。」

皇帝問得細致,季衡也答得細致,不像是君臣對話,倒像是親密無間的親人之間的話語。

皇帝就說,「你家祖籍是在興化是不是?興化挨著高郵,咸鴨蛋倒是有名,也有供應宮里。」

季衡讓皇帝也坐下後,才回答道,「現在高郵、興化、寶應三縣,都屬於高郵府。興化也有咸鴨蛋,但是卻沒有正經高郵縣的好。」

皇帝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又起身去看季衡的那些字畫,然後回頭道,「君卿,你的這些字畫,給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