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太後並不怕,說起來,在先皇時候,她就不怕這杯鳩酒,所以才將趙家的榮耀保持了這么長的一段時間。

不過她隨即也不得不想,這世間沒有永遠的一成不變的東西,即使是皇家的江山,也是一代一代地,自有其更迭,更何況只是一個公侯之家的興衰。

所以趙家的敗落,太後在面對死亡已然能夠鎮定淡然時,自然也是能夠看得開的。

她坐在那里,對皇帝的到來毫不動容,嘴里輕輕吟唱著: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斗漫劬勞,落得一場談笑。

伺候太後的宮侍在外面恭迎皇帝,然後結香女官才進了內室里來,低聲道,「太後娘娘,皇上來了。」

太後瞥了她一眼,說,「再如何哀家還是太後,難道要哀家出去迎接他,而不是他前來請安嗎。」

結香女官還想說什么,皇帝已經自己進來了,道,「的確是如此,正該兒臣前來給母後請安。」

太後冷哼了一聲,又看向皇帝,她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皇帝了,她以為他年紀輕輕已然將權利牢牢握在了手心里,而且還將她這個大仇人逼迫到了如此境地,將趙家也處置了,他會是個得勝者的姿態,必定是豪氣萬千而沾沾自喜的,沒想到皇帝只是平平淡淡的樣子,面無表情,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任何一個人一樣。

要是皇帝在太後跟前狂妄,太後反而會高興,因為這個小子也不過如此,但是皇帝是個這樣的平淡的姿態,卻讓她很是不滿了。

因為在這樣的皇帝跟前,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皇帝既然那么說了,便還真規規矩矩躬身給太後問了安,說,「兒臣給母後請安,不知母後身體可安泰否。」

太後盯著他,冷笑了一聲,「哀家這里是什么情況,難道你還不知道。」

皇帝看了屋子里一眼,跟在他後面來的柳升就趕緊端了個凳子放在了皇帝的身後,皇帝便就坐下了。

然後他對柳升示了意,柳升就請結香女官和自己一起出去了。

房間里只剩下了太後和皇帝,皇帝才對太後說道,「母後這里是什么狀況,兒臣的確是知道,不過這個時候才來看你,卻是兒臣的失職了。」

太後看皇帝竟然能夠將這樣的話說得這么坦盪,就更是生氣,心想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嘴里也罵道,「皇帝還知道失職這個詞,你那般恨哀家,此時來這里,又是什么事。」

皇帝神色還是平和的,嘴里卻說道,「只是懇請母後前去陪伴父皇罷了。」

因他這句話,太後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聲音尖利地說,「你以為哀家會怕死嗎,哀家什么也不怕。你要哀家怎么死,當年你的生母易貴人,喝了哀家賜的鳩酒,據說是疼得在地上翻騰了好一陣子才死了,你這又是為哀家准備的什么。」

她以為自己這么說,定然會看到皇帝勃然變色,沒想到皇帝還是那副平淡的模樣,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太後在心里說,這個沒心沒肺的,連自己的生母都不知道心疼。

皇帝看著太後,因為他太平靜,倒讓本來激動的太後也激動不大起來了,太後再次罵他道,「連自己生母的死都不在乎嗎,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怪物。」

皇帝輕嘆了一聲,道,「朕怎么會不在乎娘親的死呢,只是,即使在乎,娘親也是不會再活過來了,而朕也將好好報答死去的她。父皇先前並無和母後你合葬的意思,當時除了修帝陵,還為你在後妃陵園里為你修建了後陵,但你卻自作主張,在父皇帝陵旁邊又重新修建了後陵,想要和父皇合葬。既然母後你要死了,此事,你自然也就不能做主了,朕還是會將你葬在後妃陵園里的,將娘親封為慈聖皇太後移到你修建的後陵里去和父皇合葬,這也算是對她的報答了。」

太後因他這話氣得不輕,一聲大喝,「你敢!你敢!你敢這般做!」

皇帝看太後氣血上涌,一雙眼睛要從因為消瘦而變得凹陷的眼睛里凸出來,他卻依然能夠笑出來,道,「母後呀,你是知道朕敢,所以才這么害怕不是嗎。你說朕敢不敢呢,這么點事,朕怎么會不敢。」

太後厲喝道,「朝臣們不會答應的。」

皇帝道,「朝臣們沒有不答應的。不然你修建的後陵要怎么辦,作為空陵么。」

太後氣得直接從榻上跳了下來,想要給皇帝幾巴掌。

太後本就是武將之家出身,脾氣其實是暴躁的,但這么要親自動手打人卻是沒有過的,此時她是氣得狠了才這般。

皇帝卻對她的暴怒毫不以為意,甚至是以冷眼旁觀看笑話的神色看著她,這就更讓太後生氣了,太後還沒有打到皇帝,皇帝抓住了她的手將她一攘,直接把她攘到了地上去。

太後氣喘吁吁,面頰緋紅,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皇帝然後走到了門口去,又對外面喚道,「結香姑姑。」

結香宮女進了房間里來,對著皇帝行了一禮,皇帝又坐回了位置上去,然後說道,「將太後扶起來。」

結香趕緊過去將太後扶了起來,太後因為太生氣了,要推開結香,而且還給了她一巴掌。

結香挨了打也並不動容,只是說道,「娘娘,起來吧。」

太後尖利地大罵,「滾。」

結香沒滾,還是將太後半拖半拉地扶了起來,讓她在榻上又坐下了。

皇帝沒有讓結香出去,而是對太後說,「等你死了,朕會讓結香姑姑到麒麟殿去伺候朕,本來朕是早有此意的,只是結香姑姑念著和你的舊情,不願意過去早早過去罷了。」

結香女官微微弓著身子,並不言語。

而太後因皇帝這話自然是明白了,她眼神銳利地射向結香,道,「好啊,你是從什么時候背叛主子投向了他的。」

結香訥訥並不回答,太後於是道,「背叛於哀家,你休想有好結果,你們都給哀家陪葬,都陪葬。」

皇帝笑了一下,說,「母後,你都要死了,又說什么陪葬的事情。結香姑姑,你說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投向朕的。」

結香神色平靜,眉宇之間卻自有堅毅和看透世情的淡然從容,說道,「娘娘,奴婢同陛下生母易貴人其實是雙生姐妹,因為家中貧困,母親又無法哺乳,就將奴婢送給別人養了,沒想到養父母家里遭難,我就被賣為了奴婢,後來輾轉被賣到了趙府,幸得娘娘您賞識,做了您身邊的婢女,甚至跟著一起到了皇子府,又入了宮。雖然如此輾轉,但奴婢知道我有一個雙生姐姐,且和她之間有一種牽系在,第一次在宮里見到她,我就知道我們是姐妹,姐姐也有和我相同的感受。她心痛,我也會跟著心痛,她恐慌,我也會恐慌,她高興,我也會高興,反之,我的感受於她亦然,這是多么玄妙的一件事呀,就像是我們是同一個人,她死的時候,我也痛得生不如死,之後好了,就像是失了魂,只是我受姐姐所托,要好好護著陛下,這才有了生氣一直活下去。而奴婢知道娘娘待我亦是不差,所以娘娘失勢,奴婢也不願意就此離去,定然要伺候娘娘到最後時刻才好。」

太後聽得眼睛怒瞪,張目結舌地看著結香,心想這么多年來,她最信任的人,跟隨了自己幾十年的人,其實一直是在騙著自己,這事情讓她完全不能接受,她突然一口血吐了出來,眼前一片發昏,但她又趕緊穩住了自己,結香看到她吐血就趕緊上前伺候,又拿手巾為她擦拭,又端參茶給她喝,但太後一巴掌打開了那參茶,又狠狠給了結香一巴掌。

皇帝只是坐在旁邊冷眼旁觀,看著太後那氣怒又不可接受的神情,心中卻也並無太多快感,他自知自己的情緒總是變化太快,對太後的恨是早就沒有了的,太後在他眼里,只是一個身份,想要她如何,就要她如何,因為沒有了深刻的恨,看她如此,他也就沒有什么可歡欣的。

皇帝發現自己除了對季衡,以及與季衡有關的事情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對其他的事情,幾乎都是冷靜到讓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

沒了季衡,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轉動的機器,一個皇位上的機器,不是一個人。

他此時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季衡,想到了那晚他在他身下像是一團光,將整個人都照亮了,他從沒有如此興奮幸福過,自然也從沒有如此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個人。

皇帝又想到了季衡那要刺向他又偏開的短劍,他露出了一絲笑來,然後對太後說,「朕是娘親的兒子,但娘親和朕姨母是如此親密的姐妹,朕也是姨母的兒子。慈聖皇太後走了,朕還有姨母可以孝順,所以母後你倒是可以安心地走的。」

太後怒不可遏地大喝一聲,「賤婢所生,你安敢如此。」

她罵完就又吐了一口血,結香為難地又要伺候她,皇帝卻說,「姨母,你不要去伺候太後了,她這是怒極攻心,將胸口郁結吐出來,也就好了。」

太後聽他這么說,更是氣得很。

皇帝又說,「朕還有件事忘了告訴母後你,你覺得為何趙家會敗得如此一塌糊塗。」

太後胸口起伏,怒瞪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皇帝笑了笑,說道,「因為季庸表哥實在是對朕不錯,他因你們為他安排的婚事不滿意,所以早早投誠到朕的身邊,你們所做,朕哪里還有不知道的呢。母後呀,你最喜歡的侄兒都是如此,你說朕能沒有如此運勢嗎。」

太後眼睛瞪得溜圓地看著皇帝,嘴張了張,想要說什么,最後卻是身子一歪,一下子倒在了榻上。

皇帝微微勾起了唇,是個冷靜而嘲諷的神色,靜靜看著太後。

結香宮女在旁邊站著,看到太後這樣,猶豫了瞬間走過去要扶起來,但是發現太後身子卻是突然變沉了一樣,她一驚,伸手去探了探太後的鼻息,緊接著就是一驚,看向皇帝。

皇帝這時候卻起了身,道,「太後心胸即使寬廣,想來也無法忍受自己最信任的人從最開始就不可信任,寄托最大的人其實早就背叛。」

結香宮女一下子給皇帝跪下了,皇帝看向她,說,「姨母,你想如何,朕都會允你的。」

結香道,「讓奴婢為娘娘守陵吧。」

皇帝眼神動了一瞬,然後又恢復了幽深冷靜,道,「朕允了。」

然後轉身就出了房門。

當天晚上,宮里的大鍾被敲響,正是太後薨逝的鍾聲。

166、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