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現在已經熬得有點焦慮,看季衡不時又要痛一下,就想早生早好,至少季衡少吃點苦,但是又怕季衡生起孩子來更痛,或者是出什么事,故而又不想他這么快就生。

皇帝其實也自己看過季衡的下體了,但他更是深深懷疑,一個那么大的胎兒真的能夠從那個地方生出來嗎,越是有這種懷疑,越是緊張和擔憂,故而問翁太醫,「愛卿你看,君卿這樣子,是好是壞呢。」

他是當著季衡的面問的,季衡也看向翁太醫,無論情形是好是壞,翁太醫的答案都是好,而且還說了一大堆讓他們不要擔心的話。

因為翁太醫斷言季衡要第二天才會生,故而皇帝就又讓人端了點吃的肉羹來,皇帝扶著他,他勉強吃了些,然後就准備睡覺了。

季衡這張床已經是專門的產床,較平常的床更大一下,而且是簡單的架子床,可以將三面的床帳挽起來,皇帝想了想,就陪著季衡一起睡了。

季衡只是睡一陣醒一陣,皇帝基本上沒睡,用腳暖著季衡的腳,看他難受,又輕輕撫摸他的肚子,安撫里面的胎兒。

外面房間里守著兩名侍女,其中一人想來是起身做什么事,於這寂靜的夜里發出細微的聲音。

季衡發現皇帝沒睡,就側頭看了看他,皇帝發現了他的動作,欠身又整了整他身上的被子,柔聲問道,「怎么了,又疼嗎,還是冷?」

季衡低聲道,「皇上,我寫了幾封信,在書房多寶閣上的雕漆盒子里,要是我出什么事,您就去拿了,將給我要給的人。」

皇帝愣了一下,在房間里微弱的光線下看著季衡,道,「哪里會出什么事,不要胡思亂想。」

季衡聲音很冷靜,「我也只是以防萬一。人生在世,來似乎也只是突然,走也總是突然,總不知什么時候就來了,什么時候就走了。但是來時是孑然一身,走時總有太多牽掛,故而寫幾封信,又有什么不好呢。這生孩子,我知道就是女人的戰場,我沒有上過戰場,所以就先受一次這樣的苦,要是到時候我是敗軍之將,皇上知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我也是無話可說的,皇上也不要想太多,到時候勸勸我母親就好了。要是我沒事,還請皇上記得當初和我的約定。」

皇帝心疼難忍,根本不想去想季衡這些話的邏輯,只是說,「咱們現在不說這些,等孩子生下來了再說,行不行。」

季衡卻道,「微臣怕等孩子生下來,皇上就要言而無信了,而我,也許也少了決心。」

皇帝撐起身子來看季衡,只見季衡眉頭緊皺,額頭上似乎是在冒冷汗,就知道他又在忍疼,一邊用手巾為他擦冷汗,一邊說,「既然你知道你會少了決心,為何又在此時和朕說這種話。君卿,當朕求你,咱們現在不談這些。」

季衡卻眼神倔強,道,「我是去走鬼門關,皇上也不體諒我嗎。」

皇帝都要落淚了,緊咬著牙,好半天才說,「咱們就要這一個孩子,以後朕再不讓你受這種苦楚,我們也不要談那些話,好不好。」

季衡卻搖頭,說,「不說不行,不然我沒有全力以赴的決心。」

皇帝低頭親吻季衡的額頭,眼睛對著他的眼睛道,「為何要在此時逼迫朕。」

季衡虛弱地笑了一下,道,「皇上,是微臣在害怕。」

皇帝手指輕輕撫摸他的面頰,「是疼得厲害嗎。」

季衡道,「不是,是我怕自己會變得軟弱。」

皇帝愣了一下,「你從來都不軟弱。」

季衡道,「所以才害怕。我怕自己變得軟弱,也時常不知自己生的歡愉和意義,我堅信人生而有一個位置,我一直在尋找,並且想做得更好。當我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但是想到窮人可能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就心里不安,所以我要為他們做些事情,而我正好可以辦到,自然要好好去做。在江南時,深冬時節,我穿著輕裘裹著貂毛的披風,但是看到有婦人挽著褲腿在刺骨的水里挖野生的蓮藕,我讓人給她送些銀子去,她深覺我侮辱了她,不僅不接受施舍,而且罵我只是以施舍來讓別人覺得我的善,這不是真的善,而她接受了這次施舍,從此卻有了僥幸的倚靠別人的想法,她家以後的日子要怎么辦呢,我不是在幫她,只是在害她。她只是一個一般的婦人,尚且有如此的骨氣,我身為男兒,又是熟讀聖賢之書,自詡有治世的才學,想做一番事業出來,怎么能夠讓自己變得軟弱。所以,皇上,您得答應我,我要是能夠平安生下孩子,你就讓我外出為官。我想去做些我該做的事情。」

皇帝心情沉痛,很想搖頭,好半天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鎮定些,說,「那孩子要怎么辦呢,你以後就要拋下他不管了嗎。他也是你的責任呀。」

季衡卻看著皇帝道,「我相信你會養好他的,再說,他從我的肚子里出來了,他就是他了,他是我的延續,但他其實就是他。」

皇帝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季衡烏黑的眼睛卻死死看著他,皇帝想要搖頭,季衡突然道,「皇上,我疼得厲害,你趕緊應了。」

皇帝發現季衡神色果真不大對勁,一下子就焦急起來,對外喊道,「來人,來人。」

門外的侍女飛快地進來了,端著燭台將房里的蠟燭點亮,皇帝道,「翁紫蘇呢。」

其中一個侍女道,「奴婢馬上去叫。」

季衡死死抓住皇帝的手,「你不答應我嗎。」

皇帝在燈火通明的光線里看到季衡臉色慘白,眼睛卻黑得像是深邃的夜空,心痛難忍,他眼里閃現了淚光,「你只要好好的,朕都答應。」

季衡這才說道,「皇上,我恐怕是羊水破了。下面在流東西。」

皇帝這下嚇得臉色慘白,恨聲道,「你怎么能這樣狠。」

他飛快地起身掀季衡下面的被子,發現果真是有東西在往外流,而且還不少,想必季衡突然找他說話,是因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生產了。

翁太醫飛快地趕來了,許氏也趕來了,還有被找來的接生婆子。

192、第六十一章

季衡從來沒有覺得這般疼痛過,嘴里死死咬著巾子,開始覺得尚能忍受,之後卻是痛得不知所措,別的任何感觸都沒有了,仿佛連自己都不存在,只剩下痛,沒有了矜持,也沒有了穩重,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好。

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在自己身前的人到底是誰也完全不想去關注,身體上的殘缺讓人看到了,也完全沒有心思和心力去計較,只是不斷地熬著疼痛。

許氏不斷要皇帝出去,皇帝不出去,他看到季衡滿頭滿臉的熱汗和淚水,心里惶惶然不知所措,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確是從一個帝王跌落成了最普通的凡人,他看著季衡受苦,毫無辦法。

接生婆子最初看到季衡下面的身體狀況是十分驚訝的,但到底是接生過成百孩子的老人,十分有見識,故而很快鎮定下來,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侍女們做事。

翁太醫怕季衡力氣不夠,所以覺得不宜拖得太久,故而對季衡完全不溫柔,一直讓他用力……

皇帝也是滿額頭的汗,讓季衡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手被季衡摳出了鮮血來也毫無所覺。

許氏是生過孩子的,而且當年也是吃了不少苦,故而還算鎮定,在外面天色漸漸亮起來時,屋子里響起了孩子的啼哭聲。

接生婆將孩子簡單地擦洗了一下,就用襁褓包裹好,而翁太醫還在處理季衡,皇帝無心去看那個孩子,季衡雙眼無神地盯著床帳頂部,皇帝輕柔地撫摸他的面頰,柔聲說,「好了,好了,君卿,過去了,不疼了。」

季衡眼神虛弱地瞥了他一眼,他因為之前太疼了,此時腦子一點也無法轉動,只剩下疼的後續感覺,疼得麻木了。

許氏則從侍女端的水盆里擰了巾帕,然後對皇帝道,「我要給衡兒擦擦臉。」

皇帝這才恍然大悟,對許氏說,「夫人,朕來吧。」

許氏猶豫了一下將巾帕給了他,皇帝便仔仔細細為季衡擦起臉來,季衡的頭發被編成了大辮子,因為之前疼得出了很多汗,頭發都像是洗過一樣全濕了。

皇帝將他的辮子撥到一邊,將耳根頸子也仔細地擦拭,季衡慢慢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非常疲累,又有一種莫名的空虛。

因為皇帝和許氏都顧著季衡來了,忘了問孩子的事,而那接生婆子又是十分緊張,故而是季衡被安頓好睡下了,許氏才突然反應過來,「是男孩兒是女孩兒。」

翁太醫也是之前忙得昏了頭,此時才去看摟著孩子的接生婆子,接生婆子突然跪下對皇帝磕頭道,「是……是兒子。」

許氏馬上去將孩子接到了手里來,皇帝還在將睡過去的季衡的手往被子里放,並沒有看向接生婆子和那個孩子。

接生婆子一臉懇求地看向翁太醫,大約她此時反應過來,方才別人叫楊欽顯皇上,這位說不得是真的皇帝。

因為侍女們太訓練有素,而且生完孩子面上平和下來的季衡也太過美麗,許氏又是那么高貴的一個婦人,屋子里的擺設也都是她以前沒見過的好,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富貴。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接生婆子,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接生的要是是皇子,而躺在那里的人又是個陰陽人,許氏叫那個陰陽人衡兒,她一邊想就一邊冷汗直冒,知道自己這是比給人接生鬼胎還倒霉,怕是有命要翁先生給的錢,沒命回家了。

許氏其實很怕季衡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和季衡一樣,所以抱過去之後,就仔細看了看,發現是個健全的男胎,才松了口氣,而且這個男胎才生下來,就是雪白一團,長得眉目細致,剛才哭叫了兩聲,此時就閉著眼睛和嘴巴睡過去了,實在是可愛得緊。

翁太醫一時也沒有先管那接生婆,杜若女官根據一邊的西洋自鳴鍾看了孩子出生的時辰記錄下來,又讓人送來了一只稱嬰兒的稱。

許氏將孩子和著襁褓放進去稱,才只有四斤,翁太醫就說了一句,「正是孩子小,季大人才沒吃太多苦頭。」

皇帝已經把季衡拾好了,就看過來,於是許氏將孩子遞給他,大家這下都跪下了,恭喜皇帝喜得皇子。

皇帝抱著那個小家伙,只見是很小的一團,不過白白的,和之前紅紅皺皺的大皇子並不一樣,有很稀疏的眉毛,也只有很少的淺色的眼睫毛,眼睛閉著,小鼻子小嘴巴,一切都小,小得讓皇帝不敢抱,總覺得輕輕碰一下,他就要壞掉了。

皇帝抱著有些茫然,心想,天吶,你這個小東西,你讓君卿吃夠了苦頭。

皇帝抱著孩子這才看向那跪著不敢起來的接生婆子,說,「你為君卿也算盡了心力,母子平安,朕不該在這時候起殺念。朕賜你五千兩銀子和一副啞葯,盡夠你養老了,就如此吧。」

接生婆子還是全身顫抖,無言地對著皇帝砰砰砰磕了響頭,然後被侍女領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了。

奶娘在隔壁院子里,也被帶了來,小皇子被許氏抱著到次間里去讓奶娘喂奶,皇帝坐在床邊椅子上盯著季衡看,季衡睡得沉,太陽照在窗戶上了,他才醒了過來。

皇帝便叫了外面侍女端吃的來給季衡,季衡下面疼得難受,皇帝接過侍女送來的葯膳肉羹喂季衡吃,季衡虛弱無力地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