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這個信,只能送到台州。」

季衡問,「到台州需要多久?」

許七郎看著他一時沒答,季衡就又要生氣,「咱們不是談好了嗎,你又要如何。再說,這信是向朝廷報信說我無事,以皇上會對付大舅。」

許七郎的這個回答,自然就要暴露自己的這個據點,但他還是說了,「先走海路,上岸後快馬加鞭,一天半。」

季衡其實已經猜到這里是在距離台州不遠的地方。

他將密封好的信寫好信封,又在信封上面加蓋了自己的印章,然後蓋上手指印,除此,又寫了另一封信,這一封則是寫給台州知府的。三封信都寫好了,就交給許七郎,說,「這三封信,都送到台州府衙,這一封給知府高治元的信,他看後就知道將另外兩封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一封是給浙閩總督汪秉直和浙江水師總兵姜時澤,一封是給鳳羽衛都指揮使付揚。」

季衡眼神沉靜,對許七郎是毫無隱瞞。

他又說道,「汪秉直和姜時澤到這個信,就會迅速往溫州派兵,我知道王啟的另一據點是在溫州附近。你說要去支持王啟時,他便欣然答應,那說明他現在的確是缺少力量,我擔心他會用吳王第三子楊欽治要挾徐鐵虎出兵助他,徐鐵虎最重情意,恐怕是會派人前來助他的。到時候,王啟占據海島要塞,朝廷之兵要攻打下他,便並不容易了。所以要趕在王啟向徐鐵虎借兵之前除掉他。這封給付揚的信,是講我非常安全,正在籌謀王啟之事,讓他不必擔心慌張,若是他已經發信進京講了我被帶走之事,就讓他又發信進京講我並無事,解除京中以為我被抓了的恐慌,若是還沒有發信,那自然是好,他也可以安心了。」

其實季衡覺得付揚定然沒有將他被劫走的事情報上京,甚至現在知道此事的都在將事情做隱瞞。一是要安撫軍心,二是大家都知道皇帝在他的事情上糊塗,要是讓皇帝知道此事,所有人都脫不了要被處置,所以大家還不如趕緊想辦法將他救回去。

季衡的直言不諱倒顯得許七郎一直含含糊糊很沒有意思,許七郎聽後就點點頭,也變得直率起來,「好,因現在已經天黑,船即使出發行駛也很慢,所以明天一早就送出去。大約後天就能送到台州知府高治元手里。」

說完後,他又道,「高治元可信嗎?」

季衡道,「高治元是可信的人。」高治元是季衡提拔上去的,且之前是在安徽為官,其人耿介果敢,又有謀略,上位短短時日,也不可能和倭寇海賊有所勾結,自然可信。

當晚許七郎睡在季衡卧室外的房間,只是一張簡單的竹榻,睡在上面,動一動就會發出聲音來,季衡睡在房里,本來是困極,但是聽著外面房間里竹榻咯吱作響的聲音,無論如何就睡不著,只好起了身來。

島上夜風很大,房里十分涼爽。

從窗戶看出去,夜空明凈,下弦月已經升起來了,掛在樹梢,四處被月光蒙上了一層朦朧清輝。

季衡走出里間來,許七郎的竹榻就在窗戶根下,窗戶未關,月光就灑在了他的身上,他睜著眼睛,直直地盯著窗外的月亮。

季衡出屋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又動了動身體,朝季衡看過來。

季衡站在門口那里沒再動,身影被罩在黑暗中,問道,「為什么一直睡不著,在想什么?」

島上夜里的清涼讓許七郎心中的躁動有了很大的緩解,在船上時,他時時刻刻都在一種焦躁之中,他想得到季衡,卻又知得不到。

即使天之驕子如許七郎,他也是早早明白對很多東西,都可能求而不得的道理的。

但是別的他皆可舍棄,唯有季衡,他沒法放開。

所以在這份感情上的求而不得,一直讓他痛苦。

這份痛苦,讓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對季衡不能敞開心胸。

夜空的明凈,月亮的遙遠和月光的皎潔,海風的清涼,都讓他此時心緒平和,但是又漸漸籠上一些傷悲。

許七郎沒有回答季衡的話,只是輕聲念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季衡看著他便不再說話。

許七郎這時候翻身坐了起來,還是看著窗外,對季衡道,「這首樂府,我八歲上便會背了,那時候一點也不明白它的意思,當明白的時候,就總覺得難受。」

季衡還是不說話。

許七郎把目光轉向了在月光的陰影里的季衡,說,「衡弟,看到這么好的月亮,無論在哪里看到,我都能夠想起來小時候,咱們坐在院子里乘涼,我們躺在一張竹床上,一直看著月亮高升。那時候,我從不曾想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月亮雖然有陰晴圓缺,但是,其實它從沒有變過,但是這個人世間,卻變得太快。」

季衡輕聲嘆了一聲。

許七郎又說,「也許我就不該跟著你和姑母上京去,那樣的話,我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我寧願我是生在一個連飯也沒得吃的普通人家里,甚至像秦老四他們一樣,從小就在海上討生活,但是,我定然心思簡單,絕對不會有如此多的愁緒。」

季衡不知說什么好,他想過去靜靜將許七郎抱在懷里,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許七郎望著他,然後說,「若人終有一死,衡兒,那我就為你死。反正從我跟著你上京起,一切便已注定。」

季衡聽他總說喪氣話,心里就很不舒服,這時候便道,「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當年你不是也有此心願嗎。現在又為何囿於兒女之情。」

許七郎又把目光轉到了窗外去,身形顯得寥落極了,「我在一年之中走了幾萬里路,看了世間太多事,史書里朝代更迭,勝者為王敗者寇。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封王封侯,窮奢極欲,這些我都不稀罕了。世間人碌碌,太沒意思。」

季衡默默地看著他,在心里嘆了口氣,道,「你不過是得到過的太多,所以才覺得天下之人皆愚蠢皆蠅營狗苟過活。但你沒想過,力量越大便該對這世間付出越多嗎。除了兒女之情,還有太多事需要我們去做了。」

232、第二十八章

季衡覺得在許七郎的教育這件事情上,他犯了很大的錯。

許七郎從小生活優渥,後來在他的家里長大,接受應試教育,生活簡單單純,小時候分明是個淘氣的小猴兒,之後卻讀書讀傻了,一天到晚糾結這感情問題,現在卻分明是打罵都沒法將他糾正過來了。

季衡最後只能輕嘆道,「如此,是我將你害了嗎。」

聲音里說不出的寥落。

季衡回了房間里去睡覺,許七郎則起身來跟著他進了卧室,季衡躺在床上,他就睡在他的床前腳榻上,伸手將季衡的手抓著,以一種極為別扭的姿勢睡覺。

季衡就由著他抓著自己的手,直到許七郎睡著,手滑了下去,他才把手回去。

許七郎不知道是糊塗還是真正的透悟,在他眼里,這個國是皇帝的國,他小的時候,也的確是以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為目標,但是之後皇帝成了他的情敵,又出了季衡被皇帝糟蹋的事情,那為帝王效忠的心思自然是沒了,而且他憎恨起了皇帝。

他這時候已經明白,帝王也只是一個凡人。

他為何要將自己的忠誠奉獻給他。

且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更迭,更是一種常事。

不要說朝廷朝臣們的那些把戲,就是改朝換代的大戰爭,都像是一場戲台上的戲一樣,只是看這戲台到底有多大,參與的戲子有多少罷了。

所以他對去做官已經沒有了任何興致。

自然,對皇帝的厭惡,也是他不願意再做皇帝臣子的原因。

後來被押回家被強迫成婚,因為他想要逃跑,所以直接就被他父親扔到了海船之上,等他一覺醒過來,已經是在蒼茫的大海之上,他想要逃,又能夠往哪里逃。

他隨著海船去了很多國家,看了很多風土人情,不由越發覺得大雍國只是一個戲台,是這從古至今至未來,從東到西到海的那一邊的一個小戲台。

他在一段日子里,只感覺宇宙之闊大,人之渺小,覺得生無可戀,只是對季衡的愛意拉扯著他,折磨著他,讓他覺得這是自己存在的唯一意義。

他也將這愛仔細地琢磨了,他一時想要成全季衡的一切,一時又痛苦得只想和他永不分離。

他的這種悲觀的思想,自然是從沒有對誰說過,他在此時,他對季衡說了,他知道季衡理解他,但是季衡不願意承認他。

許七郎是個痴人,季衡這下完全知道了,但是知道也毫無意義。

在許七郎的眼里,除了季衡,這世間便無生無死,無悲無痛,甚至連道義在他的心底深處,也狗屁不是,因為強者生存就是這個世間的法則。

所以他第一次殺人,他也平靜得很,沒有人比他更多愁善感,也沒有人比他更加心狠和無情。

許七郎在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又恢復成了那個跑商的商船上的當家,對下面兄弟嘻嘻哈哈,對著季衡則是個心疼媳婦兒的唯唯諾諾樣子,也不讓別人伺候季衡,親自給他端茶倒水,又送吃送穿。

季衡在吃了早飯後就問他,「那信可是送出去了,派了多少人去送。」

許七郎道,「已經派人去送了,都是老手,有十個人,放心,即使來一百個賊寇,他們也能夠將信給你送到。」

季衡便點點頭道,「多謝你。」

季衡這道謝的疏離姿態讓許七郎十分憤怒,但自知憤怒也不用,於是直接說道,「不要說謝。你記得這些都是你逼著我的。」

季衡目光清澈地看著他,許七郎被他看得不舒服起來,他知道季衡能夠將他的一切看穿,所以只好匆匆忙忙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