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多,天下之人,不過是在一場戲里罷了,生死有命,即使現在死了幾萬人,也絲毫沒有什么,還會有新的人出生,總之,這片土地又不會寂寞。你不用拿別人的性命來說服我。」

一般人聽聞楊欽治這話,恐怕得氣得要吐血,季衡倒沒氣,只是心想,最近這么短短時間,就遇到兩個持這種觀點的人了,許七郎也真不是唯一的。

季衡笑了起來,說道,「好,好!那我且問你,你父母死時,你沒有一點悲傷嗎。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你一點也不動容嗎。要是我馬上讓人用遠程火銃將那徐鐵虎打死,你也能說,生死有命,他死與不死,都沒有任何關系嗎。」

楊欽治神色還是鎮定而淡然地看著他,但是眼神卻出賣了他,而且他也皺起了眉頭來。

季衡道,「你別不信,我這里有確射程在一百丈以上的火銃,這邊射過去,他那邊根本不會發現,他不會躲避,你說,他會不會死,若是我被逼急了,反正是同歸於盡,你以為我不會這般做嗎。」

楊欽治這時候也笑了一聲,道,「你小小年紀,倒是很有些能耐。」

季衡這時候也笑了,「不敢當。因為我可做不到你們這般無心無情,我看到百姓被倭寇掠殺便恨意翻騰,看到好好的家園被倭寇燒毀就心疼難忍。如此這般,我沒有一點能耐又怎么行呢,還不得被憋死嗎。你看你也並不能完全放下塵俗里的愛恨情仇,又如何要將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放在心里。天地不仁,人卻是有情的。這里的人,是另外的人的兒子、丈夫、情人、父親,生死的確是有命,死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是活著的人卻太痛苦了。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怕活著的還在乎我的人難過。你的父親,因為謀逆,差點讓天下大亂,他的身上背負了多少性命,之後王啟和徐鐵虎的人上岸作亂,又有多少百姓受難,我想,你大約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你能這般超脫,不過是因為你是郡王罷了,從小被人捧著,沒有受過苦,卻以神靈來看待自己,真是吃著別人的供奉,卻還嫌棄人卑賤了,不正是最讓人不齒的人嗎。」

季衡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嘲諷,楊欽治最初只是皺眉不語,後來被季衡堵得要怒火中燒,他從小身體不好,小時候能夠活下來都是一個奇跡,因此性格就變得十分淡,又覺得自己勘破了生死,對一切都不在乎,此時被季衡這般一說,倒顯得他是個最自私最可惡的人了。

楊欽治畢竟年紀輕,哪里能夠做到七老八十的修禪者的淡定,到後來,他已經是面紅耳赤。

季衡這時候卻放軟了聲調,道,「我知你從小身體不好,不勘破生死,一直活在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恐懼中實在太痛苦了。但是你現在身體還好,能夠活一天,就享受這人世間一天,又有什么不好。大喜大悲,大痛大傷,皆是人活著的證明。恣意地活一段日子,不好嗎。」

楊欽治目光如水,之前是沸水,現在又平靜了下來,變成了一潭秋水,他唇角勾了勾,說道,「好。我倒沒想過,你能把我看得這般明白。」

季衡略略轉開了目光,道,「我小時候也是這般,從不知自己哪天就死了,故而總能明白一些。即使現在,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活多久,當然,戰場上的人,都是要做好馬革裹屍的准備的。不過,我還有牽掛,總想著能夠好好活著,就絕對不會讓自己去死。」

楊欽治道,「你說了這般久,是想要我做什么。」

季衡誠摯地看向他,說,「我是說話算話的,答應過只要你能讓徐鐵虎投誠,就讓皇上不再計較你的身份。再說,你這個身份本來也是在幾年前就死掉了。你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徐鐵虎也可以受朝廷封賞。」

楊欽治目光看向對面遠處的船只,雖然對方的海船很大,但是上面的人卻小,不借助望遠鏡,他根本就看不到船上的人。

他嘆道,「之前不是寫過一封信了嗎,你讓人送過去給他不就行了。」

季衡道,「你寫得太生硬了,他定然以為是我逼迫你寫的。當初你在王啟處,是如何說動徐鐵虎不要對付王啟的,現如今,你至少要有當時的誠意吧。」

楊欽治看著季衡,「你知道得倒多。」

季衡說,「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再說,現在你是我手上的質子,而我和我的部下士兵們都在徐鐵虎的瓮中。現在我可是在對你好話相求了。」

楊欽治好半天點點頭,說,「我再寫一封吧。」

季衡便讓人搬桌子來,又讓拿了紙筆墨水來,楊欽治便在桌子邊上坐下了,在呼呼海風里,開始寫信。

季衡讓其他兵士都離了一段距離,自己在楊欽治的身邊坐了下來,說,「徐鐵虎今年三十有二,卻一直未婚,他若是一直等著你,人生苦短,你為何不答應。」

季衡想到自己居然做起了媒人來,在心里不由覺得哭笑不得,不過現在關系著這么一千多人的生死,他也不得不什么都打疊起神來說了。

楊欽治一邊斟酌著下筆,一邊回季衡道,「之前看你是個大義凜然的樣子,現在怎么則勸起人做兔子來,是因為你自己是做兔子的嗎。」

看來季衡之前的話把楊欽治得罪得不輕,楊欽治抓住機會也不顧自己的郡王身份和禮儀了,直接說了最難聽的話。

他以為季衡會生氣,沒想到季衡卻是發起怔來,然後慢慢轉過頭看他,道,「我和他因相愛在一起,這便是我和他的私事,我們彼此尊重,愛慕,相約白首到老,人生不僅苦短,而且容易寂寞,能夠得到如此一個互相珍惜的人,乃一生之幸,若是被人罵一句兔子,我就要否認他否認自己否認我們之間的感情,你覺得這是值得的嗎。」

楊欽治之前有過惱怒,卻沒有過驚訝,現在他的確是驚訝了,然後就垂下了頭,居然不再奚落季衡了。

他將那信寫完後,遞給季衡看,季衡拿到手里看了一遍,就搖頭,道,「徐鐵虎看到,估計不會感動。你再重新寫一封吧。」

楊欽治皺緊了眉頭,「我已經勸他投誠了,還想要我怎么寫。」

季衡說,「你沒想過要和你所愛的人過一兩天安生日子嗎。」

楊欽治沒答話,季衡道,「便是如此寫罷。」

楊欽治擱下筆,不言不語。

季衡道,「你既然那般在乎他的生死,之前以為我要在溫州設伏殺他,便著急地寫信要他投誠,我看了那信,信寫得太過干巴巴了,你心里大約是想,他投不投誠都沒關系,反正他到這封信,是不會再輕易地跑到溫州來送死了,是吧。你既然這般在乎他,現在正好有這個機會,為何不向他表明你的心意呢。」

楊欽治臉頰些微泛紅,閉了閉眼睛後說,「有些感情,是只要知道他活著就行的。」

他說到這里,又看向季衡,說,「好,我可以給他寫封讓他感動的信,但是,到溫州之後,你帶著我離開,以後保證我的安全,也不許傷了他。我不想見他,就是這樣。我知道你有辦法。」

季衡反正是只要達成目的就行,才懶得管別人的姻緣,點頭道,「行。」

240、第三十六章

這次楊欽治寫了一封感情誠摯的信,說他這些年一直跟著船隊在海上漂泊,實在厭煩了海上生活,他向往著能夠到繁華的揚州蘇州等地去生活,且十分懷念當年還在王府里時聽戲唱曲,日子閑散愜意。

所以,他希望徐鐵虎能夠投誠朝廷,到時候,兩人都能夠被朝廷接納,可以在一起生活,過一段平靜一些的日子。

信件大意如此,因季衡的要求,信里自然用了諸如其實是客套,但是有心人一看卻會喜出望外的詞,諸如「常憶與君……」「不知你近來可好」「時常擔心你……」如此如此,季衡看他把信寫完了,就滿意地了起來。

楊欽治以為季衡會將那一封不要的信扔掉,沒想到季衡卻將兩封信一起封了起來,然後讓了手下士兵去放了一艘傳信小船下海,再找了一個能說會道的軍師小聲細細交代了一番,然後讓他下海去徐鐵虎那邊傳信去了。

楊欽治不滿地和季衡說,「那封不用的信,你為何也讓送過去。」

季衡安撫他道,「都送過去讓他看看,也不知,他到底是會更在意那封大義凜然的信,還是那封情真意切的信。」

楊欽治皺眉不再言語。

徐鐵虎那邊的小船,本來是要過來傳話了,但是這邊派了小船過去接洽,對方的那艘小船和前去接洽的船說了一陣,兩艘都往徐鐵虎處駛過去了。

那位能說會道的軍師叫徐廣胤,季衡相信他是能夠圓滿完成任務的。

看著徐廣胤的船已經到了徐鐵虎那大福船的下面,季衡就將望遠鏡遞給了楊欽治,說,「你不看看。」

楊欽治轉了身,用背對著那邊,「不。」

季衡便繼續自己看,然後突然說,「徐鐵虎並沒有拿著千里眼往這邊看。」

楊欽治悶悶道,「與我又不相干。」

季衡將望遠鏡遞給他,道,「你說我是兔子,我還沒和你急,你這是在和我慪哪門子氣。」

楊欽治皺眉看他,「我為何要和你慪氣。」

季衡目光深深看著他,讓他不由赧然,只得接過了那望遠鏡,拿起來往徐鐵虎的那艘船上看過去,因為知道徐鐵虎站在哪里的,所以很快就看到了他,他的確是沒有拿著千里眼往這邊看,而是在接過徐廣胤手里的信,徐廣胤正和他談著話,而徐鐵虎擺手讓周圍的幾個手下都讓開了,就和徐廣胤兩人站在那里。

楊欽治不知道徐廣胤在說什么,徐鐵虎卻聽得很認真的樣子,而且看信看得十分慢,一直盯著那信紙沒轉眼。

楊欽治心想,這個粗人,就不識多少字,他寫的信,也不知他到底看得明白嗎。

徐廣胤作為一個靠嘴皮子吃飯的,自然功力非凡,一會兒,徐鐵虎竟然讓人端了坐的凳子來,他和徐廣胤坐了下來,是一副長談的模樣了。

楊欽治不知為何,看到對方這般模樣,竟然是松了口氣。

之前季衡將望遠鏡給他的時候,他一副十分不願意接的樣子,現在拿著望遠鏡卻一直看著,根本不還給季衡了。

季衡也不說什么,去找了另外一支來,但是卻不是如楊欽治一般盯著徐鐵虎和徐廣胤看,而是一遍遍地將徐鐵虎的所有船只都看過去,看船上的設置,船上人員的神狀況和素質,如此等都看過了,季衡也覺得眼睛酸澀得很,放下望遠鏡後,林襄就走上來了,叫了季衡到一邊去說話,問現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還需要她帶著那些重要資料上開浪船,還說,「我看還是不要,以徐鐵虎那邊多想。」

季衡也點頭,「看樣子,這次和談該是能夠成功。不過你也先將准備做好,只是先不要上船罷了。要是有什么變故,也來得及。」

林襄道,「我明白。」

又目光深深地看著季衡,說,「為何叫我逃走,你不走。」

季衡笑了一下,「你是女子,即使是戰場之上,女人和孩子也該是要受到保護的,作為一個男人,沒有在乎自己的性命,卻留著女人在這里丟掉性命的。再說,我是統帥,自然要和士兵們在一起,怎能扔下自己的兵自己跑了。」

林襄不再言語,對季衡行了個禮,便轉身走了。

季衡看著林襄的背影,心想這的確是個好姑娘,京中將她的名聲傳得那般差,那些不願意娶她的男人,真是目光短淺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