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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乘寺院遺址,辟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為「王舍院」。

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照翻牆而入的「阿凈院」,則是專門留宿女眾的地方。

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為富人間競誇豪奢的游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辦一場沾露法會,廣邀親朋好友、名人sāo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凈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

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牆,便見燃燈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jiān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凈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著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郁的迤邐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著平整青磚的林道里卻也不怎么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xiōng臆一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凈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役僧首卻給了他一根扁擔,讓他擔著兩束柴捆上山,前後又都有其他執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就這么糊里胡塗地進了上座院幫廚。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鄉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來此。

他天性勤奮又好使喚,幫著洗菜生火之余,便與廚中的另一名中年執役僧閑聊起來。

「師父,您出家多久啦?」「沒出家!」那執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寬疏的眉頭。

「這年頭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閑錢,才能打通關節,買得一張朝廷核發的度牒。

我老家在天長鎮,家里給人種庄稼的,你說我這種出身,供得起和尚么?況且,老子也生得不夠體面。

」他的確生得矮小肥胖,皮膚黝黑,笑起來便像是一顆曬裂了的干皺南瓜。

那執役僧見耿照直發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們何其尊貴?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養,不會下廚來洗菜煮飯,或去打掃茅廁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錢,要廚子、長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買進寺里來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頭剃了,看起來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見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我跟你一樣,都是剃了頭來幫忙的。

這里的人大多都是。

」他壓低聲音:「我來了兩年啦。

這兒給錢又大方,一年還放我兩月的假回家瞧瞧;雖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無長性,我回家兩趟再回來,當初跟我一道進來的,卻都瞧不見人啦。

這些個懶東西!」耿照無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雙眼怔怔定在空處,手起刀落,眨眼將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紙。

(這便是東海的……佛。

)追求普渡眾生的信仰,怎能變成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香積廚之外,忽然一人叫道:「來幾個有力氣的,快!」聲音熟悉,竟是恆如。

廚房里的火工頭頭一抹額汗,隨手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跟恆如師父去!」提聲吼道:「就這么多了!再少個人,午齋便等著晚上吃罷。

」鐵鏟「劈哩啪啦」敲刺著鐵鑊,仿佛在發泄著火氣。

恆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換掉。

待會抬東西的時候,不許齜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穩,個個都得給我「法相庄嚴」!誰給本寺丟了臉,我扔他下後山!」耿照擦干汗漬,換過一身干凈的木蘭色五條衣,形制與恆如、與草料倉中慶如所穿如出一轍。

耿照心想:「看來,穿這木蘭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輩的正式弟子了。

那慶如之舉或許是他私德敗壞,與旁人無關。

」恆如領著含耿照在內的四人走進庫房,命他們兩兩成對,分別以肩木扛起兩只扎了大紅花彩的朱漆木箱。

那木箱長約四尺、寬約尺半,深不過一掌余,入手卻頗為沉重,兩人一前一後、對扛而起,連肩木都被壓得微彎。

與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積廚內的執役僧,而是一名長相清秀的小和尚,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氣質、容色與半路剃頭的雜工全然不像,應是寺中正傳。

他身形修長,膀子卻沒甚氣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擔,還沒邁步走出庫房,他已扛得臉色煞白,氣喘吁吁。

恆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慶如師叔呢?怎到現在還沒看到人?」被喚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師伯的話,弟子不知。

」不知是不堪負重抑或畏懼師伯,短短兩句應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恆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沒說的,只好勞煩你幫個忙,做一回挑夫了。

」一德不敢反口,低聲道:「弟……弟子自當盡力。

」恆如似有意再壓他片刻,訓誡四人:「這禮物的主兒,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顯義大和尚,他老人家動一動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幾翻。

他老人家的臉面,便是本寺的臉面,誰要是讓他老人家在貴客面前失了面子,幾條命都不夠陪!」眾人唯唯稱是,抬著禮物出了庫房,浩浩盪盪地來到法性院。

院門之外,立著一名魁梧昂藏、濃眉鷹目的壯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蘭僧衣的弟子簇擁,益發凸顯他的高大結實,強健的體魄幾欲鼓破織著金絡的大紅褂子,緊綳的袈裟上浮出虯勁的肌肉線條。

顯義大和尚蓄著修剪齊整的燕髭,肌膚黝黑如鐵,合什站立的姿態猶如一桿jīng鐵鑄就的獨腳銅人。

他瞥了行禮的恆如一眼,低聲道:「慶如呢?」聲音沉如磨鐵,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間腹里滾動。

「啟稟師父,慶如師弟尚未出現。

」恆如恭謹地回答,眉目間平平淡淡的不見喜怒。

「晚點再找找。

」顯義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門外一陣螺角聲起,低嗚嗚地吹了進來。

顯義大和尚濃眉一動:「貴客來了!」巨靈神似的粗壯長腿跨出院門,率領眾弟子一齊列隊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