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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思。

遲鳳鈞的文章好壞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說到了心坎兒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為他獨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鎮,宇內歸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沒能完成的偉業。

他早該在小皇帝傳抄《東海太平記》時發現的。

獨孤容駕崩未久,連「順慶」正朔都未更換,大學士們議定了新帝的年號「承宣」以及獨孤容的太宗廟號,科考、稅役等亦按遺旨如期舉行,除皇室須守孝三月,誰也不許放下手邊工作,以免誤了國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後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許;為防讒佞,這道禁令白紙黑字寫進了遺詔,連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須何時立後、立何人為後等事宜,錄了滿滿幾大卷;說是遺書,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難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過,獨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張旗鼓傳抄他老子前半生頭號政敵的史作,仿佛預告一般,起用謫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難不認為是報復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氣。

那是權柄止於皇城御宇、號令只行宮娥內侍,國政機要無以預聞,有志難伸蠢蠢欲動的躁郁與激進。

可惜這毛孩連該拉攏誰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這樣拔擢一名寒門舉子非但無益於理想,只徒然置其於刀鋸鼎鑊,用不著韓閥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聞風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這頭初犢。

「朕喜歡這篇文章!說得好極啦。

」chún上汗毛猶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環視金殿,朗朗說道,怪的是底下官員無一附和,連腦袋都沒抬幾顆。

獨孤英心底納悶,轉念便嗅著了其中滿滿的消極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頭一回金鑾殿試的場面──雖然名義上還不是他的科考。

這場介於「順慶」與「承宣」兩個年號之間、在記錄上仍屬於太宗朝的國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揮之不去的yīn魂,死後仍不肯放過他,無論怎么掙扎,總能壓得他難以喘息。

小皇帝強抑怒氣,咬著牙一字、一字對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為天下法,且與朕說一說這篇文章的好壞,看做得狀元否。

」老人心念電轉,出列道:「回陛下的話,這篇文章自是極好的,陛下慧眼。

」獨孤英大喜過望。

「台丞與朕所想不謀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賜的相材!來人啊,看座!」──你老子要聽見你這么說,不抽你耳刮子才怪!且不論老人屢屢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yīn謀,彼此間苦大仇深,獨孤容絕不會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說他老子不惜開罪整個四郡集團、也要在陶元崢死後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這兒就算白費了。

生子如羊啊,獨孤容。

九泉之下,諒必你也難瞑目罷?「謝陛下。

」他老實不客氣坐定,慢條斯理道:「依臣之見,這篇《礎汗風壯策》雖好,惜有若干不是處,點作狀元,恐寒了天下讀書人之心。

」不急不徐,由章句訓詁的「小學」一路說到經世致用的大道,將文章駁了個通體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只恨話說太滿,叫他閉嘴已來不及了,切齒咬牙地聽了大半個時辰,綳得渾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誰可做得狀元?」「一甲文章,臣以為陳弘范最高。

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個叫陳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駢四驪六,洋洋灑灑一大篇,華麗處倒比一干四郡舉子更像他們的父兄爺祖。

獨孤英本以為此說將引來四郡出身的大學士不滿,誰知這幫裝模作樣的文蠹連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絕,仿佛全收了陳弘范的份子錢。

小皇帝被弄得暈頭轉向,其中來龍去脈遠超過他所知所想,匆匆結束鬧劇,從此對由新科進士中發掘「中興」的班底興趣缺缺。

不過他並沒忘記在這回的慘痛教訓里,誰扮演的角色最可惡。

獨孤英再沒召過老人進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讓人扔掉;有鑒於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無法叫各級衙署將正傳抄著的《東海太平記》燒毀,只讓燒了皇宮及國子監里的那兩套──但真正燒掉的只有一套。

國子監祭酒向任逐桑報告此事,在中書大人的授意下隨意燒了套半腐待銷的庫藏交差,打發了傳旨監毀的老太監。

因老人未舉四郡子弟為狀元,小皇帝沒把氣出在四郡的新科進士頭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狀元的文章高手陳弘范,則根本沒有可被遷怒的後台,很快就被氣消了的皇帝視為「班底」,在東海歷練幾年縣郡丞即被召回,從此青雲直上,再沒有出過京城;不論品秩的話,官運比遲鳳鈞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極有為官天賦的一號人物。

遲鳳鈞就沒這種運氣了。

殿試後的數年間,他成為獨孤英對抗整個國家體制的功曹錄簿,不斷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後在新職位上遭到文官集團毫不留情的挾制與打擊。

他的政敵日新月異,跨越一切朋黨地域的藩籬,端看皇帝這陣子又想找誰的麻煩,但沖撞的結果無一例外以「帝黨」的失敗收場。

獨孤英不乏支持者,且個個十分有力:號稱半個央土的錢囊上都綉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jīng明干練的大太監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團人稱「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論對獨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東二鎮將軍等。

但這些人都不會被稱作「帝黨」。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監,帝國里唯一被賦予這個戲謔稱號的,就只有遲鳳鈞。

在皇帝徹底對政事失去興趣以前,遲鳳鈞的官場資歷簡直是一場噩夢,歷練過的職位、被賦予的任務充滿不切實際的想像,更多時候則是被當成對「敵人」的懲罰──小皇帝同誰鬧意氣,就把該他的拿走,無論官職、預算或資源,御筆一劃,全將原主兒改成「遲鳳鈞」三字。

只要不到動搖國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會順著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乾坤,自來是中書大人的拿手好戲,總能將派系間的利益糾葛一一擺平,弄得人人歡喜,沒出過什么亂子。

只苦了遲鳳鈞遲大人。

風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參軍戲」里,總有個身穿官服的角色「參軍」,專責被另一名喚作「蒼鶻」的藝人調侃戲弄,以娛樂觀眾。

遲鳳鈞留京的那幾年,無論哪家的參軍戲,劇里「參軍」的服色總隨著遲大人的升遷更換,一出場便引得哄堂大笑,連開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無話可說。

以遲鳳鈞的才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這個局面的獨孤英卻缺乏相同的自覺,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察覺針對體制的反動往往收效甚微,轉而將目標轉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難近、奏折里的措辭經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鎮東將軍,成為提煉升華後的「中興」標的。

由此遲鳳鈞邁向他宦途的最高點,成為無兵無權、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員,將這台滑稽劇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來老人忍著心痛,冷眼旁觀遲鳳鈞浮沉宦海,一旦下定決心,幾乎不費什么思量,便決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動。

只消翻看那一紙蛀黃斑斑的《礎汗風壯策》,看著上頭被無端端消磨的濟民之忱、被徹底辜負了的青春血熱,就能明白何以遲鳳鈞是他最忠誠的信徒,願為摧毀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戲台,奉獻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終信任遲鳳鈞,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