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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從秘櫃里取出成套的黑衣,與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沒告訴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牆翻出大宅,頂著午後驕陽,展開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計畫。

◇◇◇幾縷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間罅隙,在庵堂里穿chā交錯,仿佛欄柵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掙脫了牢籠的歲月之獸,究竟生得什么模樣?相較於厚厚的塵土、幾乎牽滿每處交角的灰白蛛網,以及恣意侵入的、jīng粗逾指的頑健蔓草,建築自身的強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測約三丈見方的斗室,前前後後用了十二根內柱,均是長寬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慮到刨去的部分,這般豪侈的用料拿來蓋殿宇都使得,最終卻成了一座佛龕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場黃金夢的碧蟾王朝,連在隳滅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輝煌的,白玉京從繁華走向灰燼,也不過就用了一晚。

宮室尚大,雕飾尚繁,才是這個黃金年代的余韻流風;屋宇不夠天才橫溢的藝術家們爭妍競艷,連園林院牆的幅員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講究。

小而堅實,不求寬廣,予人一種近乎抑郁的壓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風。

重梁柱而輕板方,先爛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牆,再來才是以香樟櫸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異常堅固的檐柱枋桁,常讓不明所以的時人,誤以為古人只蓋涼亭穿堂之類。

以此觀之,這兒最少也有三百年的歷史了,老人心想。

青鋒照雖出過展風檐這等機關大家,畢竟以鑄冶為本,門中關於木工法式的藏書不算豐富,幸而掌門人不禁門人讀書,哪怕打掃的小廝、幫廚的佣工,隨時都能走進書庫里取閱。

建築的書是圖最多的,當年老人在學會認字之前,專揀此類打發時間。

年少無知啊!七叔搖搖頭,扭曲的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他極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為之,索性戴了張隨手刨成的半臉木面具,僅露口鼻,萬不幸現身人前,好歹有個遮掩。

斑駁的灰發隨意束在腦後,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撲撲的大氅,駝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團繭蛹也似,多少教斷臂瘸腿不那么顯眼。

他殘廢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幾乎沒有,死里逃生之後,很快就務實地面對起「日子怎么過」的重大課題:穿衣穿鞋、進食出恭……他還能打綁腿穿線頭,除了沒法同自己劃拳,好手好腳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過。

這點即使自負如蕭諫紙,也從不掩飾對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終覺得莫名其妙。

你不過日子,怎能叫活著?既過上日子,就得過得認真、過得值得不是?畢竟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間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後,讓古木鳶著人備了成摞的黑色綢緞,欲垂於柱間。

這樣一來,盡管外牆坍塌,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見內里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隱密性更高。

蕭諫紙謹慎善謀,不做無用之事,七叔幾能在那雙銳利的鳳目里讀到「你這是脫褲子放pì」的蔑冷——一旦敵人劍指庵堂,我方豈止失敗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腦塗地。

事若至此,掛他媽幾匹布頂pì用?但蕭諫紙什么也沒說,一體供應,活像個懷揣著壞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時的合作,換取更大的搗蛋空間。

他也知此際去見「那人」是不對的,七叔心想。

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猶如翳雲,透入大門的化日光天益發刺眼,連山下谷隙間的建築群都有些模糊起來。

老人受損的視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縫,直到一堵城壘般的魁梧身影塞滿視界。

「……長者,進門處也要用布遮起來么?」嗓音透著雷滾似的磁震,襯與火一般的暗紅眉發,膚色深黝如熾炭的高大男子有著天神般的震懾力,虯勁的肌肉幾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內熠熠放光,更讓他手抱布匹、低頭請示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唐突。

對崔灧月身上所生之變化,七叔並無一絲得意,遑論欣喜。

「林泉先生」崔靜照滿門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須負完全的責任——七叔對這位崔氏遺孤懷有一份難言的歉疚,或即出自這個原因,總覺青鋒照對崔家有所虧欠似的。

用於「映日朱陽」柄末的火元之jīng,乃昔年展風檐大破血甲魔頭鍛陽子時,得自逍遙合歡殿的一枚寶珠,價值連城,在雙城禍亂武林的yīn謀里,曾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展風檐知其神異,然而終展夫子一生,都沒能研究出安全的運用之法,所遺之心得札記,卻被用於三十年前的妖刀亂中,令妖金現世之初,頗有足以焚盡一切的駭人氣勢,黑白兩道莫不膽寒。

但火元之jīng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首謀能掌握,在取得更加優異的妖刀載體後,邵咸尊便暫時封存寶珠,集中心力奪下了青鋒照。

鑄造「映日朱陽」,算是他對這枚火元之jīng的心得總結,不幸被得劍的鍾允看出端倪,才有後來的奪劍滅口之舉。

邵咸尊讓卧底赤煉堂的愛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寶香車」雷亭晚——針對崔家,正是為了取回這枚足以指證他與妖刀之亂關系匪淺的火元寶珠。

崔靜照雖是一介文人,卻非無用書生,臨危之際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寶珠遍尋不著,才能保住愛子性命,bī崔灧月吞下火元之jīng。

崔灧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慘遭蹂躪,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忘了吞服寶珠一節,任憑赤煉堂眾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寶珠去向,火元之jīng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誰也找不著。

正因如此,崔灧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斷折,總能奇跡似的恢復,拖命四處遞狀,陳述冤情,但遍數東海地界,有誰不知赤煉堂是將軍養的一條狗?就連蕭諫紙都曾收過崔灧月的冤狀,才留意到這條線索,明察暗訪之下,將邵咸尊的劣行摸了個通透。

蕭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著向慕容叫板,「古木鳶」卻無此顧慮;略一推敲崔灧月那打不死的蹊蹺體質,便知火元之jīng何在。

考慮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廢物點心一盤,難以收作「姑射」成員,要利用其復仇心,唯有刀屍一途,不料七叔卻極力反對。

「與其綁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殺了干凈!」殘廢的老人罕見地疾厲起來:「你明知他體弱心軟,就不是這塊料子,何必硬讓他摻和?」「耿家小子是塊料么?」蕭諫紙冷笑:「他六歲時你就知道?」在兩人激烈爭執的當兒,崔灧月忽然失去了蹤影;再出現時,是給巫峽猿用板車推著來的,上頭五花大綁的男子膚若暗金,毛發赤紅,渾身上下青筋bào凸,經脈內火勁竄流,痛嚎如獸,垂垂將死,哪還有半點人樣?「我給他胃囊里的物事,換了個位置。

」矮壯的中間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變聲構造所致,幾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樣。

七叔當作是他對「這事很難辦」的某種反彈,有個個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檔就能懂。

「『上頭』交代的,交與兩位炮制刀屍試試。

救活了,便是現成的材料。

」——對手比他們更早以前,就盯上崔灧月了。

事後蕭諫紙如是說,七叔也有同感。

巫峽猿帶人來的時間點,差不多是耿照開始在江湖上活躍之後;五帝窟高層如漱玉節、薛百螣等雖極力保密,但由岳宸風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臍間放光、忽生怪力的現象推斷,化驪珠與之融合的結論幾乎可說證據確鑿。

換言之,在出現耿照與化驪珠的成功案例之後,「權輿」那廂才拿放養多時的崔灧月開刀,將他腹里的火元之jīng移至氣海,試圖復制第二個耿照。

「……我反對讓他進秘穹。

」七叔猶記自己當時相當堅持。

「權輿為何不干脆自己煉刀屍?若此法可行的話。

依我看,這孩子要挺不過,權輿就是想讓咱們殺了他;挺過了,就是活脫脫一名死間,總有一天要反水的。

」蕭諫紙凝著他半晌無言,末了嘖嘖搖頭,照例無法立即判斷是反諷抑或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