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0章 此事古難全(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5070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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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夜晚,郊野漫步,無刀槍劍戟叨擾,唯明月、清風、佳偶作伴,不知何等輕松愜意,銜葉而嘯,其聲清震。

「沉夕哥,慢些,頭疾才剛有起色,身上劍傷還沒好,山上風大,莫著涼了……」闌珊在越風身後追著,一邊作為主治大夫嘮叨,一邊作為未婚妻要給他添衣袍。

「副幫主還有這才藝?」仇香主隨他倆一同出游,看越風能銜葉而歌實在震驚。

「只給我吹。」明明闌珊沒這樣說話,仇偉眼前還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另一個女子的曠世容顏,那個名叫扶瀾傾城的妖女,大概只有她會這么回眸一笑作答吧。

想西施西施就到,仇偉揉揉眼睛,發現不遠處竟真站著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身材修長,素手皓腕,佇立林間,望月懷遠,荷衣蕙帶絕纖塵。然而亥時將近的現在,她明明不該在此出現。所以,是自己思念過甚,產生錯覺?才要再揉,便聽身邊闌珊贊嘆:「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我就想起這句詩來。」

「她應是在等林阡,卻不知為何,穿這樣亮的顏色……這好像是,嫁衣?」越風駐足,不再靠近,仇偉經他提醒方才注意到,原來她穿的並不是上次見到的衣色?卻是才看過她一面,就覺得很多顏色都帶綠意,連她此刻穿的是紅都沒意識到……

上次他在古剎見到她時,還當著林阡面與她纏斗:「我只知道,你是敵人!」沒想到才走過一片棗林,他便被她馴服成了裙下之臣,暈頭轉向,神魂顛倒。

所以越風闌珊還沒想好要不要去打擾,他就已經不由自主地暴露給她:「傾城姑娘,你怎會在此出現?」

「錯了,現在不是姑娘了,是夫人。」暌違幾日,依舊是巧笑倩兮、顧盼生姿,仿佛水墨自然滋生出的畫中物,黑白世界里一幀明顯的亮色,於是在喧中覺其仙、寂中感其妖……燕落秋,當越風和闌珊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她時,也不得不嘆,這世間這一刻所有的光線好像都繞去她身後了。

「謝夫人,怎會一身紅衣,出現在我軍營外?」越風提醒。

「在等我夫君來,可是,他好像被什么絆住,竟好像要失約了。」燕落秋面帶惆悵,忽而捂著心口,表情略有不適。

「應該是被盟主的河東獅吼絆住……」仇偉猜時,已經默認她夫君是林阡。

闌珊畢竟神醫,察言觀色便知她不支,急忙上前:「謝夫人,傷勢不輕吧。」到她身邊,稍一把脈:「和沉夕哥一樣,十天半月都最好不要動武。」

「盟王應該不會來了。謝夫人,時候不早,我們送你回去?」越風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卻顯然在送這尊大神趕緊走,大局初定,不能給林阡埋任何後患。

「等等……等片刻,我先給她把傷口重新處理了。」闌珊醫者仁心,見不得她衣上殷紅。

闌珊幫燕落秋上葯裹傷,越風和仇偉各自回避,約莫過去一炷香時間,林阡都始終不曾赴約,闌珊設身處地感同身受,不免也輕嘆一聲:「多情總被無情傷……」正待站起,突然腦後生風,數道白光急閃,全朝她頭頂落。

但比那些白光更快,是面前身後一弦一鞭,在闌珊尚未緩過神的時候,便將那一眾偷襲的刀劍盡數排宕,緩得一緩她已被藏護在越風衣袍後。

交睫間林子里便多出十七八個武士來,圍住他們的同時武器雪亮,眼神凶殘殺氣澎湃,應當都是高手,要將他三人置於死地——

是的,只是要將他三人置於死地,仇偉不算,仇偉正是那十七八個武士的首領,此刻他手上戰刀儼然在滴血。

闌珊一驚,見越風手上依稀血跡,擔心不已:「沉夕哥……」「我沒事。」越風淡定說,握鞭的手卻明顯不穩。一旁,燕落秋確實也很虛弱,才打退四人便上氣不接下氣。

「他倆都傷重不能動武,我等奮力圍攻,足以抓住他們送給庄主立功。謝夫人披麻戴孝期間,一身嫁衣出現在宋營,不論是同誰私會,都一定能禍亂五岳!」仇偉應是這群人的主帥,發號施令完,略帶不舍地望了燕落秋一眼,「盡量留她活口。」

這群人,這群細作,這群控弦庄的細作……

「為何降金?是因為我?」越風低聲肅然。

仇偉臉上的正氣漸漸脫去,一寸寸襲上奸險和艱辛:「是,是在河東會師之後,聽你說你要回小秦淮的第一刻起。」

「不對,是從我離開小秦淮、拋棄賞心寨的第一刻起吧。仇偉,我替你說,賞心寨在我之前,香主名叫賀敢,我輕易接過這他死後懸空的位置,卻因為一己之私就棄如敝履,你對我不忿,怕早已有之。」越風似乎有些知情。

「賀大俠為人剛正,軍紀嚴明,愛護後輩。他對我有一飯之恩,是我仇偉的指路明燈、恩同再造……」原來,仇偉是賀敢當年在黃天盪燒的冷灶。

「那又如何,他做了叛徒,做了奸細,助金人暗殺了白老幫主,是整個小秦淮的不共戴天!」越風義正言辭喝斷。

「他,殺了白老幫主,為何,為何偏偏是他……唉,李幫主將他處決之後,我確實有許多日子都在恍惚前路……那時候,所幸還有南龍將軍能拉住我,快十年了,我,我總算被他拉住了抗金的念頭。」仇偉聲音顫抖,濁淚盈眶,「可是,那又怎樣?南龍將軍矢志抗金,一生忠義,好不容易開禧北伐,還不是落得個被自己人坑殺的下場?!真失望,真失望,賀大俠之所以叛變投敵,也一定是看多了南宋無望吧,我的志向,今生怕也無法實現了……」

越風冷冷打斷:「需要靠別人拉住的志向,也配稱志向?」

「死到臨頭還嘴硬!」仇偉臉色一沉,瞪著越風時飽含怨毒,他的降金,恐怕是志向的迷失動搖和對越風的私人憤恨一同促成。

越風臨危不懼,笑:「你可知道,你手下這幫雜碎,早就已經露餡?為了這場決戰能勝,這些天我白喝了多少米醋。」

「難怪你們使出『反間』之計,好在我臨陣發現有異,及時告知庄主,方才挽回敗局。」仇偉以為自己後期及時稟報才幫金軍扳平,卻不知完顏永璉早就發現也早就想要放棄他們,「就算發現米醋,又如何?你們找得出細作具體是誰?盟王他向來主張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戰斗才休,軍心初定百廢待興如何肅清?倒是給了我機會,帶著這戰功歸向控弦庄。」眼神一厲:「殺了這幾個不能動武的病弱!」

倏忽卻有一道罡風掠過,同時傳來一個熟悉聲音:「他們不能動武,我總可以!」話聲未落,從天而降一劍,橫在他三人之側相護,緩得一緩,數十火把往這里包圍過來,人聲鼎沸,樹林驟亮。

「盟……盟主……」仇偉大驚,怎想到鳳簫吟這悍婦居然支持還陪同她夫君到此密會佳人?!

更想不到林阡居然在河東獅吼的鎮壓下還屢屢頑抗、堅持一次次赴燕落秋的約……

此刻他飲恨刀還在鞘中,卻已教仇偉不寒而栗。

「仇偉,你倒是很了解我,不會軍心初定百廢待興就肅清。不錯,戰斗才休,找不出細作。難料具體是誰,一網成擒就是。」林阡步步走近,仇偉當即後退,「至於給了你機會……我確實給過你機會。」

仇偉和燕落秋皆是一怔,他二人同時想起,旋淵陣里林阡講的那個雷峰塔的故事,「我總想,那塔居然能被推倒,未必是青蛇法力變得高強,一定是塔自己建得不好,風吹雨淋,經年累月便站不穩。」原來,林阡說的故事和仇偉那動搖不定的志向有關,林阡在那時候,甚至更早,便發現了。

也難怪寒棺之中,林阡低聲帶著幾分燕落秋看不懂的惆悵:「我的計謀,應該已經完成了吧……」計成,為何還惆悵?因為他知道他的反間計成功了,卻失望他的提點終究沒能拉回仇偉,祝孟嘗大呼小叫說主公不在是子時以後,子時左右裝醉第一個告訴的人就是仇偉。

「唉,造化弄人,今時今日,我和小阡結為夫婦,你卻成了他的敵人……」燕落秋想徹之時,也難免扼腕嘆息。

仇偉惶恐不已:「何,何時意識到我……」

「從冷月潭回來之後。」林阡如實說。

仇偉一震,冷月潭,那是林阡才到河東的第三日;燕落秋一笑,想到那夜潭邊她給林阡解毒。

「我被束乾坤和楚風月圍攻,不慎困在了冷月潭一夜,清晨回來的路上我懷疑過,那會否是金人的調虎離山、趁這一夜的空子去招安趙西風。好在,我擔心的沒有發生,卻發生了另一件我不想看到的事。」林阡說。

當時他看到那戰報就蹙眉——「就在昨晚,柳林的三當家,竟和薛煥結拜成了兄弟。」對於旁人來說,薛煥此舉是「多此一舉」,暴露出了完顏永璉的平反是「虛與委蛇」,還使盟軍在後來的談判時多了「池水不清」的籌碼。

但對於林阡來說,薛煥此舉棘手之至,一是對萬演先下一城,贏得太大,害盟軍後患太多,二是太不巧,不巧得很,金人們完美地避開了四五當家,清晰明了地第一個就挑選三當家下手,而且一擊即中、快得離譜:「金軍似乎非常清楚四五當家對我的投誠和示好,但知道的人,尤其是知道我派真剛找五當家私談的,那時能有幾個?不過是我到河東第一日、帳中寥寥數人而已。我才看見那戰報,便覺察出我身邊可能有內奸,越風、孟嘗、你,哪怕中途退出的百靈鳥、殷香主,中途進入送葯的葉神醫,我全都列入了考量又一一排除,我心存僥幸或許是五當家自己說漏。直到第七日,謝夫人兵符亂柳林,我才把目光鎖定在你一人身上。」

「不是謝夫人,是落落,落落。」燕落秋急忙提醒,明眸善睞,柔情綽態,「那一戰,你聞知柳林的無辜被殃及,想都不想,就派了不少盟軍去救五岳,其中就有一路是仇香主。」

吟兒也記得,那天除了仇偉之外,還有一路沈宣如的兵馬,本來是去和趙西風交涉錢糧的,卻在回來的路上就被林阡調去柳林救局,當時吟兒還笑說,「兩路救兵,穩得很了。」

「一路小秦淮,一路沈庄兵馬,分明後者離得更近,到場更早、更快,為何是小秦淮兵馬當先遭到打擊,損失慘重?太可疑。」林阡嘆道,「但我去柳林安撫傷病,見你拼死殺敵、也受了傷,如何敢疑?縱然如此,你最可疑,盡管疑人不用,卻又不得不用。」

吟兒懂,這是林阡的硬傷,由於沈庄兵馬是臨時調動、控弦庄來不及知情,竟使林阡意外發現了仇偉的嫌疑最大,但哪怕證據全羅列在林阡面前了,他也不敢妄斷任何一個戰士的忠奸。

「你當然不得不利用我,接踵而至的星火灣之戰,你要親身去救海逐浪夫婦,但越風頭疾發作不能上陣,你必須利用我,否則盟軍誰守?」仇偉冷笑,他記得那天林阡離開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說:「這一戰,拜托了。」就那一拍,竟讓他挺直腰桿,糾結著矛盾著還真就為盟軍守了片刻。

「是用,不是利用。」林阡搖頭,苦嘆,「戰前,我還只是覺得你最有嫌疑,戰後,我卻有了五成以上把握。因為我去星火灣之時,越風病情一直對外隱瞞,你和殷柔打趙西風綽綽有余,對於金軍來說,夜半盟軍並不危殆。但薛煥和萬演緊接著就從柳林來打盟軍,接近天明時幫趙西風殺了個回馬槍,明擺著是因為確信後方空虛、才膽敢遠程奔襲。」

「盟王不愧細作出身。」仇偉不得不服林阡洞察,那晚他擊退趙西風之後,確實後悔錯失戰機,於是借著向越風稟捷報的機會,靠近過越風的帥帳,判斷出越風不敢見人是因為頭疾,便立即飛鴿傳書給金軍。

「然而畢竟只是五成。我從百靈鳥那里調查過你的底細,再聯系你數次戰斗中的表現,覺得你身先士卒不完全是假,即使真的叛變投敵,或也只是遭人利用,誤入歧途,完全可以拉得回來。」林阡略帶痛心地回憶。

「原來那時就已天羅地網?」仇偉心虛地笑起來。

燕落秋想起在寒棺時自己猜測說「那時起,你心里就有了反間計的雛形?不然也不會將那幾個細作留著。」不,那時並沒有反間計的雛形,留著只是為了感化和控制,燕落秋笑著反駁:「那是感化的天羅地網吧……」

「那天清晨我從星火灣回來,立即就將你帶著一起去了古剎。當時,我硬是將你帶在身邊,正是為了進一步將你觀察。」林阡說時,吟兒臉上一紅,當時,她還把仇香主看成她的擁躉監視林阡……

表面上看,林阡是被海上升明月的飛刀引路、去窺探謝清發何許人也,實際,是林阡在掂量仇偉仇偉也想活躍在林阡近身。不過,在林阡心里,原本不過幾個時辰的事,沒想到後來卻陷入棗林迷路了將近一天。

燕落秋現在再回憶林阡在從棗林到旋淵陣那一路對仇偉的舍生忘死,暗嘆了一聲,傻小子,裝了一路糊塗,卻還是做了一路主公,心念一動:「難怪旋淵陣的第一關,他不肯說真話,原來心里當真有秘密。」

「我在旋淵陣聽到你說的雷峰塔,其實心里有過疑惑,不知你到底有無覺察……後來看你不露聲色,才兀自放下心來。」仇偉說。旋淵陣在最後一關忽然失效差點帶走燕落秋,很明顯也是因為仇偉當時心不誠,裝出來一副沒聽懂的樣子。

「放心的同時,其實也動心過?動心過,留在我抗金聯盟,不再給金人效力。」吟兒這時才發問。

不用回答,當然動心過,否則南山事件發生之前,完顏永璉怎會不知道燕落秋的重要性,不知道林阡和燕落秋暗通款曲?燕落秋當著仇偉的面對林阡表白過多少次?

然而仇偉這個完顏永璉最重要的消息源,真就在林阡危機四伏、捉襟見肘之時,還被林阡牢牢控制在手心里了!棗林里的仇偉,分明已經被燕落秋和林阡分別從不同層面馴服……

「然而你,終究沒有珍惜這機會。」林阡面帶遺憾,機會當然只給一次,「前日,我調遣五個高手去冥獄,明明是私下的事,金軍卻很快知情,及時對盟軍發起總攻,戰報里,你和殷柔遭到楚風月強襲,殷柔身受重傷,你卻下落不明,最終,又保了一條性命回營。」他臉色漸漸變得凶狠,「引起我軍那般大的傷亡,你顯然沒被拉回來,也斷斷是不能再留。」

「是楚風月,她派人來找我問話時,剛好被殷柔撞見,金人要將她滅口,我,我便……」仇偉噙淚。

林阡原本已經將仇偉控制住,奈何那楚風月強行重創殷柔,令仇偉不得不又一次叛變……不得不?不,越風說得對,需要靠人拉住的,永遠都不堅定:「你那時有更好的選擇,可你怯懦、放棄了。戰時你失蹤過,戰後殷柔昏迷不醒、性命之憂,你才回來,我有理由作出推測:她經歷之事與你有關,她的生死對你有影響。你因她成鬼,必也因她有心魔。」

吟兒此刻回憶冥獄中燕平生出現、水陣四起、萬箭齊發之時,方知為何林阡罕見地情緒失控,那時候的盟軍,真的在粉碎邊緣,連勉強可用的仇偉都是金人的奸細!吟兒現在想起的時候都魂悸魄動!好在,終究合力度過去了,度過了這一場場足以致命的災劫……

「所以,你決心利用我反間時,最重要的一環便是,騙我說殷柔要醒,騙我方寸大亂、不辨情報真假,將我心情全都拿捏……我是怎樣的糊塗,戰時得知你用細作反間,卻完全不知那細作正是我。」仇偉一瞬全都明白了,如何不驚駭、戰栗,「還有,今夜包括扶瀾傾城出現於此,包括越風和我同行,也全都是你事先策劃……」

「不錯,隨著殷柔傷勢大好、將醒未醒,你必然想著要自保離開。你若走了,誰來幫我抓你麾下?」正是他林阡,給越陷越深的仇偉策劃了這一票大的。

林阡在寒棺里便同燕落秋說好,請她幫忙和越風一起當魚餌,將包括廚子和仇偉的所有細作都一網打盡。戰後了,是該還盟軍一個清凈。

「單是越風一個,未必令你上鉤。」燕落秋笑靨如花,走到林阡身邊,目光只在他一人,「舍不得落落,套不住狼。」

垂釣之夜,銜葉為部署,會面是放餌,包扎即候魚,敵出則收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