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8章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5674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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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七月初,林思雪就被控弦庄護送回了環慶,名為護送,實則與打發、押解無異。

未曾如願看到林念昔伏誅的思雪,若非親耳聽到審訊串聯起真相,可能還會和旁人一樣心存蹊蹺、難以理解;但從發現雲藍為了林念昔故意對自己授劍、導致小王爺與自己夫妻不睦最終悲劇收場的那一刻起,林思雪便毅然決然下定決心,要向雲藍、林念昔、林阡等與此相關的所有人復仇!

日暮,雲卷,林思雪孤單站在盛世的山頭,模糊了腳下難得溫馨的萬家燈火,忽略了遠處四面八方的渾濁軍號,一幕幕有關成長的記憶於眼前飛速地馳過……師祖,師父,師姐,一聲聲叮囑,一張張笑臉,一道道劍影,全然是假,如何不棄?棄了她們也棄去自己,前所未有的既迷惘又堅定,嗟嘆道:「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夜臨,風起,月光灑了滿地,相思染透她微冷的衣袖,許久,都未曾從那懨懨的情緒里抽身:「皓月冷千山,歸去無人管……」此生,太苦,情深無處宿。曾願與君吟到白頭,今卻只余鉤月西流。

日思,夜想,那個名叫完顏君隱的溫潤少年,一襲白衣,靜時拈花微笑,身披鎧甲,動時劍勢如虹,「思雪……」思雪你真糊塗,失去才知珍惜。

宋嘉泰元年金泰和元年,她跟他私奔出宋金陣營,前往這環州與慶陽交界時,一度覺得長路漫漫、好像沒有盡頭,但旅途中卻從未有過疲勞之感;宋開禧二年金泰和七年,她從邊境回到環慶的一整條路都覺得很快,如梭似箭,那大概是因為她知道終點在哪,可是,卻前所未有的累:

君隱,去的路上因為漫無目的所以漫長,還好有你陪伴;回來因為有了歸宿所以飛快,可惜沒有你在。

不過,君隱,你決不會白白犧牲,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思雪真心的人,思雪必會殉你以余生所有的光和熱,那些騙你害你的,全都將難逃一死——

第一個要向你向我贖罪的,便是釀造這一切悲劇的禍首,雲藍!

幾乎是一回到環慶,思雪便立即去信雲藍,表示自己誤信奸人出賣師父,一時迷失,痛悔不已,擔憂師父生死,不知如何補救……謹慎措辭,費盡心思,希望能以師父或自己哪怕一人誘雲藍出山、千里迢迢趕到自己在環慶的地盤和陷阱送死。

然而,林思雪遣心腹在七月初就去點蒼山送信,盡管指點清楚了去雲橫山庄的路,直到八月也未曾得到雲藍回音,似乎並未擾得了雲藍清修。

「不知是雲藍不在乎,還是林阡已派人去示警?」林思雪想到這一點時,內心還全被仇恨填滿,自然對雲藍直呼其名。這幾個月她跟著師父逐漸學會了堅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竟比師父還決絕——不,不能再叫她師父,還是叫她林念昔吧。

在等待雲藍的過程中,林思雪還做了三件事,其一,明察暗訪與雲藍授劍相關之人,確定復仇對象以及范圍,其二,緊鑼密鼓制訂全盤計劃,策謀如何誘敵,怎樣一網打盡,何時何地手刃大仇,其三,尋幫手,找高手,網羅一切可用之才。

素來天真無邪的林思雪,在雲藍、林念昔、小王爺等人先後的庇佑下二十五年都活得無憂無慮,突然間決定反叛南宋、敵對故友,算計的又全是久經沙場、心思縝密之人……豈止不易,根本以卵擊石!即使苦思冥想、殫精竭慮,三件事她都做得差強人意,其一,一直局限,其二,八字無撇,其三,孤掌難鳴。

自小王爺去後,盛世除了她林思雪之外,只有王冢虎那一個掎角之勢,或者說支柱、靠山……王冢虎倒也忠心耿耿,因她一封信就不再歸隱田園,而是率著一幫兄弟立即回到了她身邊來。得他加盟,盛世便有了重回興旺的可能。整個七月,環慶大勢也都被他輔佐著林思雪盡力制衡,直追當初小王爺在的時候——

隴陝宋軍雖然一度瀕危,環慶宋軍卻始終如火如荼,後又因林阡走火入魔吸引了三批金軍主力,使得慶陽府金軍愈發虛空,加之林阡在松風觀狩獵那晚曾經親身潛入慶陽閱過一批守軍裝備,故而寒澤葉和祝孟嘗對著留守的薛煥萬演根本是泰山壓卵,節節勝利、長驅直入……這般情勢下全靠王冢虎的連續出手、將寒祝對薛萬的步步緊逼強制按停,才硬生生將局面扳回了最初的三足鼎立。

林思雪滿心欣慰,她了解王冢虎對小王爺的忠心天地可鑒,她也憑她那難得的一點小心機感知得出,王冢虎看她的眼神不一般。那傾慕,並不是最近才有,而是幾年前就埋——

初來環慶時,小王爺便為這王冢虎向思雪求娶,是思雪抵死不從,才迫使小王爺無奈與她成親;正因如此,閆夫人叛變時才會對王冢虎倒打一耙:「到底誰居心叵測圖謀不軌?這些年來,一心討好大哥,一邊又覬覦著大嫂美貌、從來都想占為己有?」此外,當初陳鑄的部下有個叫趙昆的被擒後越獄、揮持武器傷了思雪的時候,也是這王冢虎及時趕到奮不顧身給思雪分擔了傷害……

思雪認為,王冢虎有對他夫婦二人雙重的忠心,是自己復仇路上最穩固的後盾,起先便不曾珍惜這豐厚的擁有,也無需對王冢虎給以任何的回應和回報。孰料,應了那句不珍惜的必將失去?八月初,金軍漸次有主力退回環慶、而宋軍據說寒澤葉將向靜寧調遣,這般形勢下,真是可以將環慶宋軍趕出的好機會,立刻給小王爺報仇、亦是向林阡正式宣戰……然而當思雪興致高漲與王冢虎說這意圖時,王冢虎居然出乎意料地搖頭。

王冢虎不肯,王冢虎對她說,目前金宋雙方自身可以平衡,我軍無需插手,靜觀其變便是……

思雪不願放過這樣好的戰機,不明白王冢虎為何反對,思前想後,只找到一種原因,便是王冢虎不願被她當作工具、明明他向她示好過不止一回卻得不到她半次點頭他終於不忿……那晚她在床前僵坐,思索、糾結、痛苦了一夜,她知道,她不是林念昔那樣的奇女子,亂世中她只能依附別人而活,可是,這個小王爺至死都不忍觸碰的身體,真的要獻給另一個她並不愛的人當籌碼?這不就是他夫婦倆婚姻不幸的症結所在嗎,為何卻要如此可笑地繼續加重它?背道而馳!南轅北轍啊!

可是她還有什么辦法?這是能讓王冢虎對她死心塌地的孤注一擲!孤苦無助,一夜未眠,哭腫了眼,她最終決定把自己交出,微笑的臉,屈辱的淚,堅硬的心,顫抖的步,柔軟的身體,僵硬的姿態,君隱,為了你,我做什么都願意……她用曾經對君隱用過的手段去引誘王冢虎,衣衫不整,香肩微露,楚楚動人,微醺迷離。

那一刻她真是個壞透了的女人,卻到底是個膚如凝脂、足勝霜雪的尤物。試想她只需精心打扮、稍作勾引,便連完顏君隱那樣玩世不恭的小王爺,都難以自拔想與這「親生妹妹」共赴巫(和諧)山,更何況王冢虎那樣的鄉野莽夫,血氣方剛又沒有倫理顧忌,自然是毫無掩飾的眼睛看直、把持不住。

可是,王冢虎明明也情不自禁,也欲(和諧)火焚身,卻竟然和小王爺一樣,在即將越過雷池的最後一刻突然驚醒,猛地後退數尺,重重給了他自己一個巴掌,虎目噙淚:「大嫂,我是撞了什么邪!竟想將您冒犯?!」思雪意識到他也過不去小王爺那一關,卻含淚沖上前去,意圖將他輕挽:「三弟,我是真心的,君隱也會理解……盛世的擔子,需要我們一起承負,君隱的仇,也需我們一同去報……」

王冢虎連連搖頭,急急後退:「大嫂,切莫一時沖動!大哥他,並非如你所想是被林阡陷害……據我觀察,林阡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出賣戰友和知己、盡力犧牲最少人的主帥……大哥也曾對我講,林阡是他此生,為人處世最接近的對手……」

六月飛雪那天,思雪對林念昔的信任因為親眼所見而斷裂,王冢虎對林阡的理解卻因為親眼所見而加深。此情此境,王冢虎再粗莽,也看得出林思雪是因為迫切報仇而急於投送懷抱、並非對他是真心實意,自然不可能褻瀆她,絞盡腦汁要將她勸醒。

「其實,三弟是嫌棄我?」她聽不懂,也不想聽,噙淚嗔道,顧左右而言他。

「不……」王冢虎一愣,見不得她的眼淚。

「我這自作多情的樣子,可真是丑。既然如此,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帶著半真半假的情緒,橫劍想要自刎——情景再現,她憶起當初自己勾引小王爺不成,好像被綁在床上手腳冰涼簌簌掉眼淚的樣子,又聯想到那時候被她恨著的小王爺其實在揮劍自殘,本來哪里可能有這樣的障礙和不幸……一時又是為小王爺痛惜,又是為自己傷感,又對雲藍那些人愈加憤恨。自刎之時,難以自控地用力,脖子上頃刻有了血痕。

王冢虎情之所至沖上前去,徒手握住她劍鋒拼力奪下:「大嫂!」只差毫厘她脖頸便被割斷。

「讓我死吧,反正你也不會聽我!」她歇斯底里,淚如雨下,劍都在抖。

「大嫂不能死!因為,因為我愛大嫂,希望大嫂活著!」王冢虎滿手是血,真情流露,輕聲細語,將她震懾,「不錯……我愛大嫂,但我更要遵循大哥的遺志,那也是大嫂說過的、認可的:我們這群人,是要給天下,消除戰伐,帶來太平盛世……自然不能幫任何強者去欺壓弱者,必須讓形勢平衡到金宋兩邊都沒法斗下去!再苦,再累,再不現實,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一邊聽,一邊力不從心,那確實是君隱和她一起相信的,可那是怎樣美好又荒唐的理想啊,致力於兩邊平衡的君隱,最終卻被兩邊合力害死了,兩邊想打破三足鼎立,兩邊都要把他這個礙事的第一個送出局,林阡是主謀,王爺難道就不是幫凶?

然而此刻她懷疑了,王冢虎卻還相信著,扎入內心,根深蒂固。她冷笑著放下劍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為什么,有人用命告訴你了,用他的死告訴你那是錯的,你還要堅持著?被世人唾罵,被世人笑?!」

而那一刻,王冢虎看著她的眼神,也如不認識她了一樣:「大嫂?那些,大哥何曾怕過?不錯,他是用命告訴我了,是用這一生告訴我他是對的!他在世的時候,金宋從未有這般勢同水火、民不聊生!」

那是他們的互訴真心,也是他們的割席斷義。她沖動之下奪門而去奔出寨子,雖然只是暫離終將回去,卻到底也明白她和王冢虎同舟異夢,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路奔到了哪里,只懂她若不仰著頭繼續跑,眼淚必定連整張臉都承不住。山昏林暗,大雨欲來,她終於止步卻踉踉蹌蹌,胸中苦無處吐,獨愴然而涕下!

欲(和諧)念是一回事,能力是一回事,懷著洶涌仇恨卻無力噴發,最後就只能是徹底絕望、無一絲光,她茫然地站在那岔路也是絕路,天旋地轉不知該何去何從:「該怎么辦,怎么辦?!」

那是她人生最低落的時候,沒一人支撐,沒一人拉住,渾渾噩噩,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跑到了荒郊的酒館里,更不知是為什么與人打起架來,可能是過路的歹人望見她衣衫不整又貌美如花,想要對她不敬卻遭到她本能的抗拒和出劍?然而,對方卻也有武功底子,看她不從、更還動手,惱羞成怒立即對她毆打,卻是既要對她動手動腳又想置她於死地……

也罷,也罷,不還手了,我這一生,便這樣狼狽地結束,就這樣無用地隨著君隱去了……昏沉中,絕望下,思雪流淚放棄抵抗,緣盡,緣早盡!

電光火石,卻聽得一聲微響穿過半空,同時那個將她壓倒的男人驀然抬起,抽搐幾下,一動不動,她一驚坐起身來,那人脖頸還在汨汨流血。

眼看出了人命,周圍人作鳥獸散,除了一個白衣紅唇的男子。那男人純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本並不想與她多作交流,卻在見到她坐起的那一瞬登時色變。

色變的原因,卻不是她到此時還有什么美貌,而是她手臂上的守宮砂,觸目驚心……

她那時不知自己絕處逢生,心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險些忘記感謝這男人的救命之恩,只是呆呆地望著他手足無措。

那個面如傅粉的男子上得前來,一邊從死者脖頸吸回所有的暴雨梨花針,一邊輕聲對她說:「姑娘,在下是唐門的代門主,唐小江。」

「……」她恍然驚醒,卻難知是友是敵,久矣,才肯回到現實,「謝謝、閣下的救命之恩……在下,林思雪……」她想,既然天要她活著,那必然還有天的用意?

果不其然天真的有用意,她完全想不到會在這僥幸逃生的下一刻,她的整個人生都柳暗花明——

唐小江再打量她手臂半刻,陡然就面露喜色、向她見禮:「林姑娘,您才是唐門這一代的門主啊!您是在下授業恩師的獨生女兒!」

「什么……」她只覺一陣暈眩,那時還沒轉過彎來,仍然癱坐在地目光呆滯。

「唐門上一任門主唐飛靈,正是在下的恩師,對在下恩同再造。」唐小江喜形於色,扶她站起,畢恭畢敬,「您臂上的守宮砂,正是我唐門女子特有,不過形狀與眾稍有不同,它出自恩師當年之手……」

她腦袋轟的一下就炸開來,又喜又悲,半信半疑,喜什么,喜我林思雪不是無根野草,悲什么,悲你們若是早些找到我,也不至於會有這一連串的悲劇發生,半信半疑什么,「這是真的?」太突然了!

「錯不了!」唐小江愈發肯定,注視著她的守宮砂激動不已,他也不知是受了唐飛靈什么恩惠,竟愈發激動,險些對林思雪跪下再拜:「門主!」

她清醒過來,立即意識到她可以依附唐門復仇!不,不是依賴,是主宰!盡管那只是個破落唐門,還是獨孤清絕曾經鄙夷的「偽唐門」……卻聊勝於無!

最重要的是,這唐門,是和南宋那抗金聯盟對著干的,不是嗎。一瞬,她原已松軟的手,全然握緊,不免要問:「老門主她,是何時、何處……為何要遺棄我?」

「不是遺棄……當年,是老門主帶著您前往天山尋夫,也就是那位心冷如鐵的武學泰斗、肖逝……結果不慎將襁褓中的您丟失、遍尋不著,老門主成日以淚洗面,久之才因此瘋了。」唐小江痛心疾首說著往事。

「天山?!」思雪一驚,忽然想起廿五年前,雲藍確實去天山派學藝,下山後才創立了新的點蒼劍派,雖然雲藍和幾個孤兒都講過收養他們的時間地點,但天下那么大,思雪哪知道那期間剛好就有個唐飛靈去找肖逝丟失了女兒……還未想徹,思雪身體猛地一顫,抬起頭來厲聲問他:「肖逝?!你是說,天下第一,天山肖逝,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是。門主您原名肖榕,是肖逝和老門主的唯一血脈。」唐小江還說了很多話,可林思雪大多都沒再有心聽了——

有盛世的地盤,有唐門的資源,有肖逝的武功……雲藍、林念昔、林阡,什么仇不能報?!

只需多等半刻,天無絕人之路!

滄海橫流,金宋邊境空前混亂。林思雪遭遇的惡霸欺凌,七月底在興州境內,莫如也不能幸免。

那段時間她身體原因暫退了戰場,和莫忘一同寄居在後方民家,由於靜寧秦州等地長期激戰,境內外免不了有民眾離亂,故而有富賈、寺廟不定期施粥分米、贈醫施葯。那日,莫如背著莫忘前往領取,原還秩序井然,忽而前方喧嚷。

本是善事,奈何遭惡行破壞。十幾個橫行無忌的當地惡霸,明明不是那么需要救助,卻還插到人群前面強取橫奪,管你是烈屬還是受傷軍人,只要敢擋,全都打趴地上。莫如一向溫柔如水,起先選擇隱忍避讓,誰料得偏有那么一個不知死活的來對她調戲,她旁邊老媽子多嘴說了一句,被那惡霸一掌掀開嘴角滿是血,莫如一驚,腰間劍頃刻出鞘,斷絮之激中穩進,使片刻倒在她周圍的惡霸便有七八個之多。

卻有一保鏢見狀繼續撲前,刀法異常凶悍,飛快沖到她側後,狠毒地刺向她背後莫忘。莫如眼疾手快,瞬即回轉,橫劍架開這一刀,身形微變,再追一劍直刺此人手腕,那保鏢登時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有官兵前來維穩,莫如剛要答話,那保鏢趁人之危,袖中幾把飛刀齊朝莫如猛射,莫如一驚本能急閃,那幾把飛刀卻直入人群,莫如回神為時已晚,眼看便造成無謂傷亡,卻看那官兵主帥從馬上一躍而起,腳點過幾個官兵後背,一劍流星般向暗器追擊、斬斷。

「還好,沒出人命……」莫如長舒一口氣。

那少年主帥驀地回頭,嚴詞厲色:「將這幫惹是生非的,全都給我抓起來!」

善有善報,民眾里有人挺身而出,對著莫如回護:「女俠沒惹事!」「是救我們的!」「吳大人莫抓她!」

「無論如何,她也一樣動武。先帶回去,和那幾個一同下獄。」吳大人卻執意要這樣公平公正地維持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