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4章 相看父子血,共染城濠水(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4529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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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關隴,雲聚塞垣,問何為胡、何為漢?

黃塵彌眼,白骨沒足,蒼鷹漫天,血遍野。

自十月初六回歸西線戰場的那一天開始,整個曹王府「重在伐宋」的萬余兵將,從上到下都投入到了南征川蜀的戰斗中,真正是縱連完顏永璉、凌大傑、楚風流、司馬隆這些主將都沒一個不身先士卒、血濺沙場。在他們的鼓舞和振奮之下,完顏綱、完顏承裕、術虎高琪這些先前差點被郢王帶蔫的官將,也全都被激出了一腔熱血,爭先恐後地要還給宋匪硬仗。

中旬,原就不可開交的金宋之戰,因曹王和宋匪匪首寒澤葉的兩敗俱傷而直接白熱,步入下旬以後,這盤棋更是黑子白子犬牙交錯,無論哪個戰區都殺得難分難解,完全顧不上擦肩而過的另一個……

這么好的機會,曹王重傷不起,身邊盡是等閑,為何不殺了他?!

在郢王心里,曹王愈發的假仁假義,表面盡職盡忠、保家衛國,實際卻先將聖上隔絕、後欲以軍功奪皇權——昔年那個無爭的曹王,大概和我一樣,是因為侄兒的屢屢找茬或掣肘,無奈踏上了大爭之路……可他再有苦衷,都不該如此,明面上對我和黑虎軍趕盡殺絕,暗地里用出這齷齪手段企圖先登帝位,非得逼著我與他勢不兩立!

打定主意,割舍了那一絲皇室本就脆弱的親情,連夜以重兵包圍了曹王臨時休憩的營帳。那些曹王府的侍衛從河東到隴陝馬不停蹄,如何敵得過郢王府精銳的厚積薄發?他輕而易舉就人為撤換了曹王帳外的所有護衛,意氣風發地進入曹王帳中,當是時,曹王才剛因為潑在帳邊的血被迫醒轉過來。

「完顏永璉,孤立無援的滋味好受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自然恨,恨這個身負重傷略帶疲倦的哥哥,本來根本從來不過問政斗卻偏偏為了阻止他而拙劣地學會,撬牆角,假道伐虢,還沾沾自喜。

「熟悉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六月在河東我就問過你,拆了我你要怎么打林阡?」完顏永璉當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笑問之際,令他意料之中的處變不驚:這曹王,素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寒澤葉就快死了,吳曦我會繼續策反,群龍無首的曹王府我會接管。」完顏永功鎮靜回應,端的也不失王爺的氣魄。多虧了曹王這半個月來的努力,他知道他現在接手的西線,宋恆肯定比寒澤葉好打得多、楚風流顯然也比完顏綱用著順手。

「我與寒澤葉拼斗時的毒箭,是你派人暗中放的?」完顏永璉問時,語氣卻不像個敗者,反倒像在對他下最後通牒。

「沒錯。不過我知道你武功高強、必定死不了。」郢王笑以勝者的姿態開口,「索性留你一條性命,承認罪行也罷。」

「什么罪行,說來聽聽。」完顏永璉淡笑,無懼戈戟橫陳。

「其一,曹王第四子完顏君隱,公然於環慶糾集草莽、對抗朝廷,尤其在這兩年勢力達到鼎盛,只怕與宋廷的開禧北伐有著莫大牽連;其二,曹王與麾下一眾驍將,籌備掀天匿地陣近四十年,居然在將勝之際輕易敗給宋匪,害聖上性命之憂,罪無可赦;其三,曹王麾下,包括陳鑄、薛煥、軒轅九燁在內都與林阡暗通款曲,兒媳楚風流尤甚;其四,曹王的女兒是林阡的妻子,近十年來屠殺我大金子民無數!」

「你怎不說,君隱那『盛世』盛極而衰,是誰將他的基業斬草除根?怎不說,曹王府因掀天匿地陣的戰敗死傷多少精銳、吃了力還不討好?怎不說,我這些麾下的刀劍給了林阡多少次致命打擊,兒媳楚風流尤甚?怎不說,我為給大金子民報仇,幾乎將親生女兒凌遲以解恨?」完顏永璉冷冷相視,眼中口中全然絕情,完顏永功驀然語塞,好一個冷血至此的梟雄……

「完顏永功,你既不開口了,我便來羅列你的罪狀,看看我倆誰更可惡。」完顏永璉笑而反擊,「其一,去年春夏林匪在山東與我交戰,其麾下的馮天羽趁機到河東發展,謝清發的五岳借著這東風生亂,身為河東百姓的保護者,你除了縱容黑虎軍和五岳暗中交往,還做過什么?其二,今年六月河東之戰,林匪與我在你家門口大動干戈,當時林匪勢單力孤,完全可以連根拔起,身為地頭蛇,你除了給他在決戰中送人質和戰後圍攻我,還做過什么?其三,八月你一到這隴陝戰地,宋軍便有了『掩日』出現,從此逆轉了靜寧會戰,聖上的詔書是派你前來與我學習如何伐宋,你除了『寧可自認海上升明月也要去殺鳳簫吟』,除了盡一切可能將我擠出局,還做過什么?其四,隴陝棋局我本已布好,你費盡心思奪去那就繼續下,可是這短短一個九月,你除了像約好了一樣地把我收復的地盤全輸給寒澤葉,還做過什么?」

「你……含血噴人!」完顏永功聽到這「約好了一樣」的羞辱,氣得臉色通紅。

「與宋暗通、居心叵測、圖謀不軌,到底是誰?完顏永功,你若有心,按罪當誅,若是無意,便是蠢貨。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如你這般不知輕重,只顧內耗也能伐宋?!」完顏永璉仍然虛弱躺著,卻教他覺得,實在有三寸不爛之舌……

「哼,伐宋……」片刻後,他色厲內荏地笑了起來,「完顏永璉,你知道你敗在哪里?你便算干壞事的時候,都要把『大義』掛在嘴邊,不能放開手腳地干,今亦如是。完顏君附、移剌蒲阿、完顏瞻,做鬼派去河南又如何?因為打著『協助伐宋』的旗號,所以兵力有限、任我宰割!你這二兒子,雖然比老三要聰明點、能自保,但是他必然想不到去提防琳兒和按帶這種,看似無害的紈絝子弟吧。」

「真那么放心琳兒和按帶,為何還要多此一舉來拿我?」完顏永璉微笑,看清楚他不敢賭完顏琳的能力,所以硬要來暗害和圍攻自己來雙保險,此舉本身卻冒著打草驚蛇的風險。

「還笑得出來?此時此刻,你的君附,怕是已經身首異處了……」郢王猖狂恐嚇,「你且去陪他!」當即出刀斬向完顏永璉。

南陽宅邸的東廂外面,此刻與西線如出一轍的情形——虧凸之月才上樹梢,豫王府已是火光沖天、人聲鼎沸,當常牽念、黃明哲等人率眾將完顏君附住處圍得水泄不通,完顏琳和完顏按帶已作為戰勝者進入廂中邊殺人邊示威,完顏琳卻顧忌著三分完顏君附的武功,大呼小叫:「按帶,他中箭了,還磨蹭什么!你先去拿他!」

中箭後的完顏君附吃力提槍自衛,千鈞一發之際,完顏永璉突然問:「按帶的刀,真是對著君附去的?」

完顏永功的心咯噔一聲,要殺曹王的刀停在半空:「什么?」一剎而已,小豫王的刀卻突然轉了方向,不殺完顏君附反而懸在了完顏琳的脖頸邊上……

那刀鋒銳利之極,隨著小豫王的大喘粗氣而不停顫抖,只差毫厘就能要了完顏琳的命,完顏琳嚇得面如土灰,不知為何小豫王會臨陣倒戈:「按帶?!」

「丁志遠,是我的人。」刀鋒下,完顏永璉泰然自若,如是說,「雖然不可能在你的陣營平步青雲,但他要做的只是去接近按帶,傳一句話而已,不難。」

「什么話?」完顏永功雖然對丁志遠極度信任,卻慶幸不曾對其予以重任。

「我讓丁志遠對按帶坦承,去年他率領五岳去圍攻相依為命的段亦心和按帶,實際不過是做了一場戲給卿旭瑭伸出援手、幫你們郢王府和豫王府交好。」完顏永璉一邊說,完顏永功的臉也一邊變黑,日子一久他怎能忘了,丁志遠用不著擔負什么重任,丁志遠手里捏著這樣一個根本性的秘密!

「根基不牢,如何堅固……」「他不會相信的!」完顏永功驚怒之下,連連搖頭,「這一年以來我們的相處無比融洽,他如何會隨意信你這仇人的離間之語!」

「他自然不會『隨意』信,永功,天靖山之戰以前,你們兩家確實是親如一體、牢不可破,然而,天靖山戰後,你可知那孩子心里有鬼,時時夢魘,要雨祈原諒了他、求郢王伯父別殺他?」完顏永璉顯然是不久前才收到的加急情報,知道了發生在南陽昨天午後的葯鋪外夢囈,卻立刻就意識到了丁志遠的一擊即中和完顏瞻的不費吹灰之力。

「他……和雨祈出事有關?」完顏永功明明還率眾圍著完顏永璉,卻心神凌亂、手腳發顫:誰都把河南豫王府里的勢力拆成三家看,只有你,完顏永功你這個傻子看成兩家!你苦心經營的和小豫王的關系,竟因為小豫王害了雨祈而你失察而毀於一旦!那幾天,你為何光顧著掉淚而忘記去關心一句,當日雨祈和按帶是怎么失散?!

「按帶自幼被永成寵著,生性怯懦,因為虧欠,怕被問責,所以才與你有了裂痕。」完顏永璉說著人性,「那般情況下,合乎情理的話,他自然都信。」

「完顏按帶你糊塗了嗎!你忘了曹王他們是怎么撬走了齊良臣、司馬隆、高風雷?!」完顏琳怒不可遏,「你居然想投奔仇人,反倒把刀對著恩人?!」他不知小豫王已經知道當初卿旭瑭的施恩是假,還口口聲聲以恩人自居。

「對我說話能別這個態度?!嗯?!便是你這頤指氣使的樣子,害得我段姑姑到現在還生死未卜!」小豫王也是面色狠厲,夕陽西下前他接觸丁志遠後也曾在人前出現過這般的表情,但不管當時去吼齊良臣,還是現在喝完顏琳,其實都是為了與他相依為命的段亦心。

「完顏按帶你腦子在哪里!就為了一時意氣……」完顏琳到這份上了還咄咄逼人。

「完顏琳,大家是平輩的小王爺,你我虛長十幾歲,卻怎能對著按帶呼來喝去?」完顏君附捂傷站起,畢竟他曾是楚風流的男人,怎會不知,如何在丁志遠離心的基礎上,由他來完成對豫、郢分化的最後一擊。

「完顏君附你這個連老婆都比不上的懦夫你閉嘴!完顏按帶,你良心被狗吃了?!沒有我們你早棄屍荒野!」完顏琳完全不懂如何去制止為淵驅魚,順帶著對完顏君附人身攻擊,驚得他一時間惱羞成怒:「你說什么!」

「完顏琳,你們,你們就是一直把我當棋子罷了!!」爭執中他們三個小王爺完全在比拼著誰聲音比較大,根本沒注意到什么時候刷的一聲那一刀直接割斷了完顏琳的喉嚨。

「常大人……」血光中的完顏琳,火光下的完顏永功,都一瞬想起了這樣的一個救世主,一個不可能背叛他們的人。

「常牽念,好一個忠臣,只可惜跟錯了主。」完顏永璉略帶遺憾地對郢王說起常牽念。

「可惜得很,常牽念進不來了。」完顏君附無情地望著完顏琳倒在地上。

那個有謀略、有武功、忠心赤膽的常牽念,好不容易整合好豫王府家將,才轉過身,卻被郢王府的精銳們在宵小們的煽動下集體誣蔑:「常大人是曹王的人!」「小王爺說不是啊……」「昨夜,我見他與曹王府的黃鶴去談笑風生!」「他二人還有交換信件的舉動……」「當真?」「我也看見了……」

常牽念那時才懂,管你怎樣的遠見卓識,也敵不過小人的暗中構陷!

昨夜黃鶴去來見他,動機確實不單純,不過,黃鶴去不是來策反他的,而是:明知道無法策反,遂故意地用一封信亂心和離間——

為的是讓他在心亂、踟躕的一息之間沒能注意,他把信交還黃鶴去的那一幕原是被目擊者看見了!黃鶴去此舉一舉兩得,既用常牽念來掩護了非此即彼的丁志遠的忠誠,又讓常牽念在這關鍵一刻控制不住他的麾下——

一傳十十傳百,跳進黃河洗不清,原先要圍攻東廂的西廂兵馬不攻自亂,很快便被完顏君附拼死頑抗的部將們扳回局面,可笑的是兩方勢力浩浩淼淼都是一樣的口號「圍剿叛軍」和「清君側」……

「大家莫要驚慌,這只是曹王的離間計……」可他那威力無邊名叫「九萬里」的雙鉤,如何能殺那些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不肯相信他的自己人?今日這惡果,全是當初曹王從棺材里抱他出來的因,「曹王從那時起就已經在布局,曹王刻意推動和加快了王爺的動手,你們,你們為何不相信……」常牽念恨啊,恨他當時為何不死了算了!為何要活著經受這身強力壯卻無能為力的錐心一幕?!

扳平的局,從南陽連綿至秦州,絕望的汗,同時出現在常牽念和完顏永功的眼角,只因為前一瞬完顏永璉遺憾地說完常牽念、完顏永功停在半空的刀剛准備落下「那便殺了你給琳兒陪葬」,卻聽鐺的一聲一道巨力將這一擊及時沖擋,他虎口發麻退後兩步刀已被震落在地。

不同於得知丁志遠是卧底時的意外,對於這個人是曹王的人,郢王明顯是做好了接受准備的,此刻帥帳里部分兵力的反戈一擊,他其實早就預料到了,他不承認此刻眼角的是淚,絕不是!

果不其然,就是此人,前次在關押鳳簫吟的監牢,就是此人出賣了我的全盤計劃!

完顏永功鎮定地轉過臉瞪著此人,面上的失望遠遠多於驚詫:「卿旭瑭,我多希望你是忠臣,你也確實差點讓我打消了懷疑……雨祈出事之後,你始終不離不棄,你鼓勵我振作起來,原來你是為了鼓勵我振作起來好出賣我?!」越說越感悲涼,不覺睚眥俱裂。

「郢王,我……」他作為府上的第一高手,四十三年卻從未得到過郢王最高的信任,實則他自己也明白,他和郢王並非同道中人,「宋匪北伐,家國凶險,我等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