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名為母親的女子(1 / 2)

野有蔓草 肉形石 2691 字 2023-04-26

原婉然腳底一陣涼氣上竄,但聽趙野繼續說道:「所以當年你嫂子在茶水下葯,我吃一口便察出有鬼。」他聲音底下透出陰戾,「那味道我化成灰都記得。」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起身半跪,俯身將趙野抱在懷里。

趙野重提往事,舊恨再上心頭,讓她護崽似一抱,那份不快很快消散。

他閉上眼,把臉頰往那溫暖胸脯熨了熨。這個懷抱雖然綿軟,這副身軀雖然嬌小,卻像急流中的砥柱,觸著便叫他安心踏實。

一會兒,他重拾話頭,道:「過後葯力發作,我四肢乏力情知不妙,便起身喊人。那女人抓住我綁在床上,塞住嘴巴不讓叫。」

當年的情景,他至今歷歷在目,自己虛弱伏在床上,看著名為母親的女子抓過自己的手往床欄桿捆扎。

那女人好似演練過無數次,手勢熟練迅速,不帶丁點遲疑。她嫵媚的眸子瞳仁放大,櫻唇半張上揚——她在笑。

他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

那女人不經意對上他視線,笑顏剎那僵滯,須臾面孔扭曲往後縮,像撞見並閃避一條毒蛇。

「我只讓你接兩客人,」她說話起先虛軟,繼而似乎記起什么,捏緊拳頭嘶聲道:「當初我一次七個。」

那女人彷佛從「一次七個」這話得到底氣依仗,笑意爬回臉上。她咯咯笑道:「我給你找的客人可好玩了,一個宗室,一個乞丐。」

那女人絮絮聊起客人底細:宗室七十高壽,身上一股腐爛味兒,熏香抑不下;乞丐臟不必說,全身幾處爛膿。

他既不哀求,也不詈罵,那女人鐵了心糟蹋自己,不會改變主意。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先保全性命,等事情完了,連她和嫖客在內通通得死。

不多時,門外有人敲扣,那女人喜笑盈盈過去開門。

那女人一轉身,他便使出殘余氣力掙脫繩索,可惜除卻在手上磨出血痕,沒一點效用。

「哎,做什么?」那女子在房門驚叫,一抹身影一陣風似逼近他所在的紗櫥小間。

「阿野。」薛媽媽目睹他情狀,腳下一滯大驚失色,隨即沖上前解開繩子。

「不准動他。」那女子大叫撲來,蔻丹鮮紅的長指甲在空中舞動。

薛媽媽是個斯文人,不論喜怒哀樂一概溫雅從容,從沒跟誰紅過臉。

當時她一巴掌將那女子打倒在地。

那事過後,薛媽媽非常自責,「那女人突然籠絡你,我總猜疑她沒安好心,可你們是骨肉至親,我隔了一層,沒真憑實據不好說。——當初該提醒你一聲。」

他抱住薛媽媽,這人才是自己的母親。

他求救喊人時,不假思索脫口便喊薛媽媽。閣里龜奴經過門前,聽得聲音微弱,以為他跟薛媽媽都在那女人房里,走到廳上卻遇上薛媽媽。薛媽媽一聽龜奴提起這茬兒,警覺不對,立刻趕到。

趙野向原婉然道:「後來媽媽托關系,替我除出賤籍,義父則收容我。那宗室惱恨媽媽從中作梗,害他煮熟的鴨子飛了,便尋由頭整治媽媽,媽媽挨了頓板子,將養一個月才下得了床。」

原婉然一邊聽說,一邊暗自念佛,聞得薛媽媽因保護趙野受罪,更是感激不盡。這么想著,突然觸動一事,她臉紅了。

「相公,薛媽媽對我們有大恩,按你的意思,我和她等同婆媳。這么說來可不妙,我過門兩年多就孝敬她幾樣綉件,太寒磣了。」

趙野貼在原婉然懷里,聽她把自己受的恩情債擔到她頭上,滿心熱流涌動,便就那豐軟的胸脯親了一口。

「你放心,我回天香閣經常帶些禮物,說是我們一塊兒挑的。媽媽並不求別的,無非盼我好好過日子。」他頓了頓,苦笑道:「當時我不懂事,讓她擔心了。」

「是……殺人的事嗎?」

「對,」趙野道:「那事得接著下葯以後說。茶里下葯重,我昏沉沉睡了幾日,好容易醒來,頭一件事便要找那女人算賬,她卻不在了。」

「她逃了?」一個母親陷害親生兒子,定然沒臉見人,溜之大吉。

「上吊。」趙野答道,簡短兩字聽不出什么感情。

原婉然將他抱緊,親了親他頭頂。

「我不難過。」趙野輕撫她背脊,「我氣炸了,那女人怎么能就死了?她應該懺悔認錯,交代陷害我的緣由。妓女懷孕大多打胎了事,既然她肯生下我,為何又往死里作踐?」

趙野停下片刻,又道:「我滿肚子氣,便找賣符籙的老道撒火,在他廟里扔屎、放耗子,捅破他神棍斂財。他在京城存身不住,趁夜溜了。他跑了,我便跟一幫小乞兒鬼混,十幾個人往大字號偷貨物、廟會剪綹扒竊、假裝教車馬撞倒碰瓷。」

聽過趙野母子的恩怨,扒手騙錢等事已驚動不到原婉然。她沉吟一會兒,問道:「相公,你……嗯,光顧哪些大字號,貨都值多少錢?我們算上利息賠人家。那些你剪綹碰瓷的富人大抵難找了,就捐錢給善堂抵消吧。」

「這倒不必賠,」趙野笑道:「我一文錢沒撈著。」

「咦?」趙野居然有辦不到的事?立刻原婉然松口氣,這樣好,犯事不成總比犯了事少些罪過。

趙野道:「全托大哥的福。義父漸漸瞧出我不對勁,吩咐大哥幫忙留意。大哥做事不打馬虎眼,能盯著我就盯著。」他笑了,「他不止一身武功,而且神出鬼沒。每回我確認他不在附近才下手,贓物一到手,他便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拎我回鋪上賠罪;我扒人財物,他現身搶走歸還物主;我碰瓷,他出面拆穿我。」

原婉然莞爾,「你這人,也有碰釘子的時候?」

趙野笑道:「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不過大哥越拘著我,我越要唱反調,有一天我總算甩開他,上小乞兒常聚集的冷巷……」他略停頓,再開口聲音陰沉:「巷里不止他們,還有個姑娘,叫他們剝得只剩小衣。」

原婉然輕呼一聲。

趙野道:「我再混賬也有底線,喊他們住手,他們不肯,雙方就動上手了。」

「相公,你真好。」原婉然蹭了蹭他頭頂,旋即又擔心,問道:「他們人多勢眾,你沒吃虧吧?」

「天香閣偶爾有客人發酒瘋,我自幼便學拳腳,好等大了以後替閣里應付。那時功夫不比後來跟大哥學得精,對付三腳貓倒夠了。話雖如此,雙拳難敵四手,以一對十幾人,終究吃力。不久大哥找來了,我們兄弟打得那班乞兒落花流水,小乞兒的頭目不甘心,抽刀子要殺我,大哥擋下了。」

趙野所言,有些對得上他從前提過、韓一為他挨刀的光景。原婉然因問道:「你大哥胸口刀疤便是這樣來的?」

「對。」事過境遷,趙野的聲音底下依然充滿歉疚,「我險些害死大哥。」

原婉然連連搖頭,「這怎能怪你呢?是那些丐兒不好,平白無故欺負人、殺人。這些匪人,叫官府逮住了,活該吃不完兜著走。」

不料趙野道:「那些人打幾板子便釋放。」

「……怎么會?」

「事發不久,義父便狀告衙門,彼時大哥昏迷,僅僅我一人指證乞兒頭,乞兒頭卻有十余個同伙撒謊,說大哥斗毆時自個兒摔倒,陰錯陽差撞上地上匕首。」

「不是還那有姑娘……」原婉然話說到一半便打住。哪個姑娘樂意上公堂,講述她給人剝衣衫的遭遇?

果然趙野道:「她不敢出面。」

「那,官司輸了?」

「不但輸了,府尹怪責義父濫興訴訟。」

原婉然擰眉,「那怎么辦,你們不肯就這么算了吧?」

「自然,義父盤算等大哥身上大好再打官司,可我等不及。府尹偏聽,大哥傷重,乞兒頭自以為高枕無憂,便來挑釁。那陣子大哥不好挪動,暫住城里醫館,他病情正危急,乞兒頭帶人在外嘈鬧生事。」

他清楚記得那日,韓一高燒不退,就剩一口氣,他正急得滿頭汗,牆頭傳來乞兒頭笑喊:「韓一,你死便死,不死,往後見到爺,把頭藏進褲襠乖乖裝孫子。」

原婉然聞言,血氣直沖腦門,同時感覺趙野撫在自己背上的手一下攢握成拳。

趙野又道:「過一日,杜英生報信,說乞兒頭要打黑擂台。」

「黑擂台?」

「賭坊生意的一種,」趙野解釋:「報名者按年紀分,同齡者捉對比武,供賭客投注。它不同於一般擂台,黑擂台雙方打斗不拘手段,死一人算完。活下來的人能領到豐厚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