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九章 入直(1 / 2)

寒門宰相 幸福來敲門 2055 字 10个月前

以往章越見歐陽修時,對方雖談不上滿臉紅光,氣質絕佳,但也是生性詼諧幽默,常常在自己面前自嘲。

去年章越被罷官,回汴京時順路拜訪了歐陽修。

歐陽修當時正被呂誨,呂大防,范純仁等人彈劾。

歐陽修早已生退意,但是他卻與自己談起嘉祐八年上元夜之日。

上元節時,皇帝會照例賜御宴於相國寺羅漢院,當夜由中書,樞密二府宰執列席。

當夜韓琦,曾公亮,張升都沒有來,唯獨歐陽修,趙概,胡宿,吳奎四人酣然宴飲。

四人吃酒吃著吃著突然發覺四個人是同時拜翰林學士,並相繼登二府,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這一夜御宴,歐陽修非常高興,大家都拿當年學士院舊事說來互相談笑,最後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大家都興盡而退。

歐陽修興致很高,甚至邊說邊是大笑,還笑出了眼淚。

章越奇怪自己好容易來看歐陽修一趟,歐陽修反復只是說嘉祐八年上元夜宴之時,自己喝酒聊天的事到底為什么?

章越聽著聽著突見一旁的歐陽發暗中拭淚。

章越恍然記起來,嘉祐八年上元夜之後,仁宗皇帝就病逝了。

歐陽修想起自己在仁宗朝的日子,同時念起了對自己恩重如山仁宗皇帝。治平年後,歐陽修雖官至執政,但是遭到罵聲反而最多。所有的官員將濮議的罪過都歸於了歐陽修身上。

所以歐陽修懷念當初在仁宗朝時,日日宴飲笙歌的日子。

當日走的時候,歐陽修親自送了自己出門,他對自己言道:「蘇子瞻回蜀前,曾於我庭下拜訪,我與蘇子瞻言,所謂文章,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

章越聽了這句話明白歐陽修將蘇軾視作他文章的衣缽傳人了。

蘇軾是歐陽修最得意的門生啊,傳承了他的文章,高舉他的復古大旗。歐陽修對蘇軾的評價『我讀他的文章,不覺汗出。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之地。』

因為這句話令天下的讀書人都因為歐陽修而認識蘇軾。

當時章越聽得歐陽修如此盛贊蘇軾,心底感嘆,在歐陽修心中果真最看重的人就是蘇軾。

不過歐陽修接來下卻命歐陽發取了一本舊書來送給自己。

章越一看這本書名為昌黎先生集。

歐陽修對章越道:「老夫十歲時在鄰居家玩耍,見了此六卷昌黎先生集。讀其中雜說,師說,送窮文,毛穎傳,獲麟解但覺其文深厚而雄博,浩然無涯若可愛。老夫一見愛不釋手借來讀了十幾日,並立志他日當效昌黎先生!」

「昌黎先生一生以文載道明道,以文章復古,振興我儒家道統。文章復古之意,我涉之皮毛,但振興我儒家道統之事未竟,如今我將此書托付給你了。」

章越聽了身子一震,他知道歐陽修藏書萬卷,集錄三代,唯獨此昌黎先生為獨有的一本舊書,是放在他身邊手不釋卷的,如今竟贈給自己了。

章越連忙道:「此書乃伯父心頭之愛,小侄不敢拜領。」

歐陽修道:「我思來想去,振興道統之事舍你之外,沒有第二個人了。」

章越聞言看向歐陽修,其實並不是沒有第二個人。

當年歐陽修寫詩送王安石言,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這吏部文章兩百年,歐陽修初有將王安石比作韓愈之意,意思他能繼承韓愈的道統。

不過後來歐陽修改口了,說了這韓吏部不是韓愈,而是另一個吏部尚書謝朓。

當時王安石與歐陽修因用薛向之事意見相左,至二人鬧翻。

歐陽修收回了對王安石的評價,但如今將這本昌黎先生集贈給了自己,而非他當初寄予厚望的王安石。

當章越拜領後,歐陽修對自己道:「你我或許再無相見之日,便以此書贈之留念。老夫不知何時一紙罷出京師,到時候你也不必專程趕來送我,以免老夫當場十分尷尬!」

聽了歐陽修這么說,章越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不過一年後,歐陽修雖遭罵名,但在參政的任上還是干得好好,韓琦本欲推舉他為樞密使,不過歐陽修也知自己名聲不好,於是就謝絕了。

章越以為此事就此揭過,沒料到自己復官第一日,就要當場送別了歐陽修。

章越道:「伯父,此事仔細想想也知道,這等家事最是私密,而一介御史又是從何處聽聞?伯父以疏自辯,稱是從何人處聽聞,我想此話將不攻自破。」

聽了章越建議,歐陽修略有所思道:「然也,還是你見事明白,老夫方寸大亂,竟一時失察,慚愧,慚愧。」

章越向歐陽修道:「蔣之奇此人是伯父一手薦拔,若無人在背後挑撥,必不敢為此事,這背後到底是何人所為?」

歐陽修看了章越一眼道:「王陶為御史中丞不過數日,殿中侍御史蔣之奇即上疏老夫。御史台故事三院御史言事,必先白御史中丞或雜端,此法以後雖廢,但我不信蔣之奇上奏,王陶事先不知情。」

「王陶為權御史中丞當日,官家手書『咸有一德』四字給王陶,然後與他道,朕與卿一心,不可轉也。王陶對要明賞罰,斥佞人。」

章越聽了暗暗心驚,蔣之奇彈劾歐陽修多半是王陶授意,而王陶此舉肯定是經過官家默許

官家更進一步的意思,不是對付歐陽修,而是他背後的韓琦。

也就是說,無論歐陽修如何辯解都是無用。

因為是皇帝要你走人!

歐陽修看著天章閣與章越道:「你今日成為官家侍從,第一件事便是切記不要為我說話,官家要貶斥我歐陽修,又同時進用了你,即意味著他並非全然信任王陶。」

章越退後一步道:「小侄記住了。」

歐陽修露出釋然之意,對章越言道:「去吧,去吧!」

章越向歐陽修點了點頭,然後辭別。

章越走了數步,忍不住轉過身,但見歐陽修依舊目送著自己,見自己回頭笑了笑,用手揮了揮示意自己不必因他耽擱。

章越想起當初歐陽修告訴不許自己相送之言,或許今日就是最後一面了。想到自己上京之後,歐陽修相待自己之恩,章越此刻心底難過實在是難以復加。

章越奔至歐陽修面前,然後一拜。

歐陽修扶起章越,拉著他的手言道:「不用擔心你我沒有相見的機會,潁州的西湖景致很好,以後你若暇不妨來一游,若到時你見一白發老翁,頭上簪滿時令之花,你且莫與旁人發笑,那便是老夫與人醉酒。」

「其實嘛,人生所有的別離,就如同大醉一場,度之你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