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兮衣兮(1 / 2)

尋春將雲彌扶回房內坐下,才要去閂門,聽見她低聲道:「行霜很聰明,瞞不住她。你記著攔上一攔。」

語氣又已經平靜下來。

也沒有哭,只是怔怔垂望著案面。

有時尋春總覺得,連自己也並不是十分了解小娘子。她待人一向溫柔,處事進退得宜,彎下脖頸微笑時,唇角的梨渦便將整個人都陷出某種清甜——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形容人的詞,小娘子又不是一盞扶芳飲,但的確這樣感覺。

她還知道,殿下喜歡的,大抵也是這樣的小娘子。齊家二郎君呢,必然就是。

可娘子不是,至少不只是這樣的。

今日外人看魏瑕,只會覺得是一位無可指摘的家主。不苟言笑的威嚴,過於豐沛的孝心,牢固的朝闕地位。在他一手,魏氏煊赫不減,實權有余。同一眾逐漸被削薄的世家相比,已經很算經營得當。

無非只是性情陰冷。

但從老夫人、鄭夫人到小娘子,都知道即使是這么一位權臣,曾經也為過一位娘子,從欣喜若狂,到狂悖無道。

十七年前,郎主奉命去北地公干——似乎是很要緊的事,但家中女眷對這些,總歸並不十分清楚。對她們而言,這件事唯一的後果就是,魏瑕帶回了一個女子。

一位第一眼就讓老夫人心生憂慮的女子。

小娘子已經生得很是清麗秀美。但尋春都必須承認,如果看過不發瘋時的辛娘子,就還是會明白,都怪郎主確實不怎么俊,這才稀釋了兩分美貌。

形容女娘有太多婉約美好的詩賦,但辛娘子就只是美麗。尋春打賭,這不是自己只識得一些常用字沒有文化的緣故,哪怕是太學的博士來,也只會說辛娘子,美麗。

極致的權力,坐擁極致的美貌。倘若這份美貌是屬於一位公主、郡主或高門貴女,那就會被傳頌一世,天生一對。

但若女子出身微末,地位卑賤,美貌也可能成為她悲劇的開端。

魏瑕起初的說辭是,辛娘子是平俗百姓家的女娘,父兄遭了難,攔下他的馬車鳴冤,這才一見傾心。兼之她很快診出有孕,老夫人還是勉強點了頭。

但不料全是假的。

根本不是什么「雖貧卻良」。辛霧本是並州人士,幼年失怙,母親就帶著幼弟逃去了河南。她則因出挑的長相被時任並州大都督的家臣選中,悉心栽培十年。

一曲龜茲胡旋舞,舞進了魏瑕心里。

這對一向以行為世范自居的清流世家而言,無疑是一種辱沒。老夫人勃然大怒,動了家法不說,更是罰魏瑕去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要求他休棄辛霧。

假如他照做了,這個故事反倒還美好一些,甚至生出一分苦命鴛鴦味道。諷刺的是,哪有這么多相愛不能的話本故事。

十七年前,魏瑕也已年過而立,初初襲爵,官至衛尉卿。需要老夫人和鄭夫人時,他便是兒子和夫君,不需要時,怎會真受母親威脅。

辛霧被隱秘地留下了。偶有知道內情的,也幾乎是並州事中人,哪里敢置喙半句。

他很寵她,他曾經真心寵愛她。是以八歲以前,雲彌也擁有一位慈父。

但美貌作為人生殺器之一,固然好用,也最不保值。辛霧性情疏淡,在這府里地位又尷尬,待魏瑕並不溫柔籠絡。時間慢慢過去,他天經地義般開始厭倦,漸漸就不大上心了。

只有這樣,才是世間情事該有的軌道。

這就是他教給雲彌的第一個道理。

到第九年,辛霧幾乎已經徹底被魏瑕厭棄。有一日深夜,他暴怒踹開門進來,幾乎要掐死她。嚇得雲彌在旁嚎啕大哭,跪下來磕頭求他,喊他阿耶。

她毫不懷疑,那時魏瑕是真想殺了阿娘,甚至自己。

然而護住她們的,卻是曾經最不待見辛霧的老夫人和鄭夫人。

老夫人將雲彌抱走養在身側,又親自挑了尋春做她的侍婢。鄭夫人則冷著臉,譏諷魏瑕作為男子,待女人出爾反爾,棄如敝履;作為所謂的君子,在朝堂上如魚得水一派正直,背地里卻視庶民性命為草芥。

那時,鄭夫人的阿耶正升任當朝御史大夫,還有位胞兄得皇帝賞識,破格擢升忠武將軍。魏瑕可以任意欺辱辛霧,卻不能拿她怎么樣。

最終是鄭夫人出面,將辛霧送到城郊別館。到這時,辛霧的心志已不大清醒,時而說些怪話,時而抱著雲彌痛哭。

她的確本就是個苦命人,但命運真正枯萎,卻是折在男子自以為深情款款的寵愛之上。

尋春有時暗暗地想,於魏公而言,將娘子送到太子身邊,恐怕不只是替皇後打掃爛攤子。

他想看見另一個自己。

他比誰都更加明白,縱使是再位高權重的男子,都可以在年輕時隨意選一處溫柔鄉鬼迷心竅一回。演一出情深戲碼,好為日後妻妾成群、兒孫滿堂的美滿生活,增添一個酒後悵惘的契機。甚至還能故作痛心,向同僚感慨己身責任深重,只恨情深不壽,兩相為難。

然後得到更多男子的認同,各自回憶一番年輕時遇到過的某位悲哀娘子,對酒高歌後,去尋家中正當妙齡的那位,再得一份慰藉。

這是魏瑕想看到的,無妨;但要命的是,這也是小娘子心中對情字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