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江江霧很大,上游霧氣沉沉。
一道巨大的yīn影緩緩沖破江霧。
龍首率先而出,面容猙獰,接著是龍爪抓破江霧,斬開波瀾,徐徐帶出整具身軀——
那是一艘巨大的龍船,從淇江上游向南而行,同時緩慢掉轉方向,向著中下游借水力而行。
......
......
「可知錯了?」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披著重甲的男人老老實實低頭,雙手按在大腿上,腰脊挺直,跪坐在龍船的高闊廳堂蒲團上。
高雕梁,紋畫壁,大廳大堂的裝飾相當華麗,正廳內的紫檀小香爐里裊裊檀香,沁人心脾,爐內三尺白雪。
被罰跪在這兒的重甲男人聽到身後那個懶洋洋的聲音,連忙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三分,上半身如槍一般挺拔,跪姿端正。
在他記憶里,小時候自己犯了錯,老師總是這么懲罰他。
跪著。
也不會有再多的言語。
大殿下一開始倔qiáng不肯認錯,也不肯回答,就這么咬著牙保持跪姿,姿勢無比標准,直到雙腿麻了全身麻了,也絕不肯說一個字。
一年內跪爛了三個蒲團。
而往往在罰跪之後,源天罡只會淡淡問他,知錯否。
不會有更多的話。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後來大殿下有些琢磨透了,無論他回答知道或不知道,都可以免於承擔這份苦果,不必再跪在地上與蒲團較勁。
大殿下若是回答知道了,源天罡就會讓他起來,當這一切沒發生過。
大殿下若是回答不知道,源天罡就會一一指出他的錯誤,所言之處,每每令人信服,五體投地。
大殿下很認真說道:「不知。」
源天罡輕聲說道:「自從及冠之後賜了無悔的字,我就再沒有罰過你,今日罰你跪了一炷香。」
大殿下低垂眉眼,背對老師。
「你跪著好了。」源天罡淡淡說道:「跪在這里,總比死在西關好。」
大殿下低聲說道:「我不懂老師的意思。」
國師大人背負雙手,聲音縹緲:「你從北姑蘇道趕到齊梁渡口渡江,可曾經過蘭陵城的同意?」
大殿下沉默了。
「你帶著唐家大小姐兩個人借龍船,可曾讓陛下知道?」
「你孤身前去西關,不帶一兵一甲,可曾做到我之前對你說的三思而後行?」
「你以為桓圖窮下令收劍,是因為你先沉了戟?你以為你一個人來就算是替齊梁表了心意?你以為西關那些人肯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大殿下咬了咬牙。
源天罡笑了笑,戲謔問道:「你是來救人的,還是在蘭陵城開集市,玩買一送一呢?」
蕭無悔不說話了。
「以前你犯的錯多是頭腦發熱,未曾慎思,罰跪為了讓你冷靜。」源天罡冷笑一聲:「這一次你若不知錯,便跪在這里,跪到知錯為止。」
大廳內空空盪盪。
只有大殿下一個人。
龍船庭樓外,所有人都聽到了源天罡訓斥大殿下的聲音。
這位齊梁大國師很少有動怒的時候。
謀定而後動。
源天罡就像是一座山,壓在蘭陵城里,壓在齊梁的心眼骨子里,喜怒不形於sè,從未有過絲毫的錯誤,每一條提議,每一出計策,都如同提前預見未來的先知一般,准確到令人難以置信。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有生氣動怒的時候呢?
只有一個人發現,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了,事情出乎自己的預料了,他才會生氣,才會動怒。
「你領了陛下的兵符,從北姑蘇道跑來了這里,好威風啊。」
「整個西關在你一個人面前都沉默了,西關三犬的臉被你在西渡口打盡了,可真對得起封給你的『烽燧侯』名銜啊。」
大廳那里的訓斥聲音依舊在繼續。
「我從天極海趕回來,連蘭陵城都不曾回去,一路逆著淇江到西渡口,可知再遲上片刻,會發生什么?」
少年儒士相當憤怒。
「西關會毫不猶豫擊穿這艘船,拉起對齊梁開戰的旗幟,今日之後,整片中原都別想安寧了!」
「你趁什么能?當什么英雄?」
源天罡的聲音帶著憤怒,憤怒之後沉寂的情緒更加復雜,摻夾最多的是失望。
大廳外易瀟蕭布衣等人都被源天罡勒令不准入內。
小殿下遠遠看去,跪在蒲團上的那個重甲男人背影有些孤獨。
那個重甲男人眉眼之間盡是風霜,此刻卻笑了笑。
他背對源天罡說道:「老師,我不想當英雄的。」
國師大人按捺下心口那股怒氣。
重甲男人輕輕說道:「可如果我不來,布衣今兒還能活嗎?」
這句話丟擲在大廳里。
源天罡怔住了。
小殿下沉默了。
大廳外的蕭布衣抿了抿chún,明白了大殿下的意思,額角開始滲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