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1 / 2)

鼎食之家 樂蜀 3239 字 2020-07-29

思嘉的房間在她母親房間的對面,中間隔著個穿堂.她從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時候一個光著腳的黑人急促腳步在硬木地板上輕輕走過,接著是母親房門上匆忙的叩擊聲,然後是黑人那低沉而帶驚慌的耳語,報告本地區那長排白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養了孩子.那時她還很小,常常爬到門口去,從狹窄的門縫里窺望,看到愛倫從黑暗的房間里出來,同時聽到里面傑拉爾德平靜而有節奏的鼾聲;母親讓黑人手中的蠟燭照著,臂下挾著葯品箱,頭發已梳得熨熨貼貼,緊身上衣的鈕扣也會扣好了.

思嘉聽到母親踮著腳尖輕輕走過廳堂,並堅定而憐憫地低聲說:」噓,別這么大聲說話.會吵醒奧哈拉先生的.他們還不至於病得要死吧.」此時,她總有一種安慰的感覺.

是的,她知道愛倫已經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經過搶救產婦和嬰兒的通宵忙亂......那時老方丹大夫和年輕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應診,沒法來幫她的忙......然後,愛倫又像通常那樣作為主婦在餐桌旁出現了,她那黝黑的眼圓略有倦色,可是聲音和神態都沒有流露絲毫的緊張感.她那庄重的溫柔下面有一種鋼鐵般的品性,它使包托傑拉爾德和姑娘們在內的全家無不感到敬畏,雖然傑拉爾德寧死也不願承認這一點.

思嘉有時夜里輕輕走去親吻高個子母親的面頰,她仰望著那張上唇顯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張太容易為世人所傷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嬌憨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達旦喁喁私語.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從來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個智慧的源泉,一位對任何問題都能夠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錯了,因為多年以前,薩凡納州的愛倫.羅畢拉德也曾像那個迷個的海濱城市里的每一位15歲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也曾同朋友們通宵達旦喁喁私語,互談理想,傾訴衷腸,只有一個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歲的傑拉爾德.奧哈拉闖進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羅畢拉德從她的生活中消退了.因為,當菲利普連同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那種放盪不羈的習性永遠離開薩凡納時,他把愛倫心中的光輝也帶走了,只給後來娶她的這位羅圈腿矮個兒愛爾蘭人留下了一個溫馴的軀殼.

不過對傑拉爾德這也就夠了,他還因為真正娶上了她這一難以相信的幸運而嚇壞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從不覺得可惜.他是個精明人,懂得像他這樣一個既無門第又無財產但好吹噓的愛爾蘭人,居然娶到海濱各洲中最富有最榮耀人家的女兒,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跡了.要知道,傑拉爾德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21歲那年傑拉爾德來到美國.他是匆匆而來像以前或以後許多好好壞壞的愛爾蘭人那樣,因為他只帶著身上穿的衣服和買船票剩下的兩個先令,以及懸賞捉拿他的那個身價,而且他覺得這個身價比他的罪行所應得的還高了一些.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奧蘭治派分子(奧蘭治分子是1795年北愛爾蘭的一個秘密團體的成員,支持新政.)值得英國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鎊的;但是如果政府對於一個英國的不在地主(不在地主指不屬於產權所在地的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會那么認真,那么傑拉爾德.奧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適時的了.的確,他曾經稱呼過地租代理人為」奧蘭治派野崽子」不過,按照傑拉爾德對此事的看法,這並不使那個人就有權哼著《博因河之歌》那開頭幾句來侮辱他.

博因河戰役(博因河戰役是1690年英格蘭國王威廉三世在愛爾蘭博因河畔打敗前王詹姆斯二世的一次戰斗,被認為是新教的勝利.)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奧哈拉家族和他們的鄰里看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們的土地和錢財,都在那團卷著一位驚惶逃路的斯圖爾特王子的魔霧中消失了,只留下奧蘭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帶著奧蘭治帽徽的軍隊來屠殺斯圖爾特王朝的愛爾蘭依附者了.

由於這個以及別的原因,傑拉爾德的家庭並不想把這場爭吵的毀滅結果看得十分嚴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樁有嚴重影響的事而已.多年來,奧哈拉家與英國警察部門的關系很不好,原因是被懷疑參與了*活動,而傑拉爾德並不是奧哈拉家族中頭一個暗中離開愛爾蘭的人.他幾乎想不起他的兩個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魯,只記得兩個悶聲不響的年輕人,他們時常在深夜來來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鉤當,或者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使母親焦急萬分.他們是許多年前人們在奧哈拉家豬圈里發現在一批理藏的來福槍之到美國的.現在他們已在薩凡納作生意發了家,」雖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他們母親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老是這樣說,年輕的傑拉爾德就是給送到兩位哥哥這里來的.

離家出走時,母親在他臉上匆匆吻了一下,並貼著耳朵說了一聲天主教的祝福,父親則給了臨別贈言,」要記住自己是誰,不要學別人的樣.」他的五位高個子兄弟羨慕而略帶關注地微笑著向他道了聲再見,因為傑拉爾德在強壯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個.

他父親和五個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壯的程度也很相稱,可是21歲的小個子傑拉爾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上帝所能賜給他的最大高度了.對傑拉爾德來說,他從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從不認為這會阻礙他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確切些不如說,正是傑拉爾德的矮小精干使他成為現在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須在高大者中間頑強地活下去.而傑拉爾德是頑強的.

他那些高個兒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們身上,歷史光榮的傳統已經永遠消失,淪落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來了.要是傑拉爾德也生來強壯,他就會走上向奧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干起來.可傑拉爾德像他母親鍾愛地形容的那樣,是個」高嗓門,笨腦袋」,脾氣暴躁,動輒使拳頭,並且盛氣凌人,叫人見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奧哈拉家族的人中間,就像一只神氣十足的矮腳雞在滿院子大個兒雄雞中間那樣,故意昂首闊步,而他們都愛護他,親切地慫恿地高聲喊叫,必要時也只伸出他們的大拳頭敲他幾下,讓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國來之前,傑拉爾德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他對此並不怎么有自知之明.其實,即使別人給他指出,他也不會在意.他母親教過他讀書寫字.他很善於作算術題.他的知識就只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彌撒時應答牧師的用語,唯一的歷史知識則是愛爾蘭的種種冤屈.他在詩歌方面,只知道穆爾的作品,音樂則限於歷代流傳下來的愛爾蘭歌曲.他盡管對那些比他較有學問的人懷有敬意,可是從來也不感覺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個新的國家,在一個連那些最愚昧的愛爾蘭人也在此發了大財的國家,在一個只要求你強壯不怕干活的國家,他需要這些東西干什么呢

詹姆斯和安德魯並不認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樁憾事.他們收留傑拉爾德進了他們的薩凡納的商店.他的字跡清楚,算數算得准確,與顧客談起生意來也很精明,因此贏得了兩位哥哥的器重;至於文學知識和欣賞音樂的修養,年輕的傑拉爾德即使具有,也只會引起他們的嗤笑.在本世紀初,美國對愛爾蘭人還很和氣,詹姆斯和安德魯開始時用帆布篷車從薩凡納往佐治亞的內地城鎮運送貨物,後來賺了錢便自己開店,傑拉爾德也就跟著他們發跡了.

他喜歡南方,並且自己以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確,關於南方和南方人,有許多東西是他永遠也不會理解的,不過,南方人的有些思想習慣,如玩撲克,賽馬,爭論政治和舉行決斗,爭取州權和咒罵北方佬,維護奴隸制和棉花至上主義,輕視下流白人和過分討好婦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並成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學會了咀嚼煙葉.至於喝威士忌的本領,他生來就已經具備,那是不用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