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明非為夜行人(1 / 2)

慶余年 貓膩 3098 字 2020-07-29

</br>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明非為夜行人

范閑的筷子在盤子里扒拉著,揀了塊香油沁的牛肉鋪在了白米飯上,緩慢地送入唇中,細細咀嚼著,品味著,依然沒有理會跪在一旁的明青達。

明青達不是個簡單角色,這一跪所代表的意義,也絕對不是那么簡單。

范閑需要時間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輕輕放下碗筷,說道:「明老爺子,您年齡可比我要大上不少,這怎么當得起?」

欽差大人雙手虛扶無力,明青達卻必須站起。

官商之間的對話開始的非常平靜與沉著,范閑望著他說道:「老爺子准備交待什么?」

怎樣的交待能換回范閑幾名下屬的性命?范閑怎樣才肯放過明家?明青達並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范閑能暫時放過明家,為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換來必要緩沖的時間,現在局勢太不明朗,就算自己准備做根牆頭草,也得知道風從哪邊來……

他只是乞求著自己的姿態,能夠讓欽差大人稍微松一松手,能讓欽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邊倒去的強烈願望。

范閑沒有等這位老謀深算的明老爺子回話,說道:「你心不誠,所以無所謂投誠。」

明青達面色平靜,卻嘆了口氣,說道:「欽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范閑低下頭說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條船上太久了,要下來……很難。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如果你還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余的人總會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的船上,你留在原來那艘船上的貨怎么辦?」

此貨自然並非彼貨。明青達心里也清楚這一點,聽著范閑的話,知道不可能說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帶著一絲疲倦,自嘲求道:「請大人指條明路。」

范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饈之間,略一思考後,靜靜說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聽說……乙四房地夏當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達面色不變。心里卻開始痛苦起來,自己明家跟隨范閑的敵人已經太久,如果要讓范閑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夠有把握將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棲飛明顯就是范閑用來掌控明家的棋子,換了其他的任何人,范閑都不會接受這個協議。

范閑這句話,無疑就是給出了自己的條件。只是這個條件,明青達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論明青達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產業,只是想到夏棲飛冰冷地眼神,還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凄慘的鞭痕。他的心就開始糾結起來。

在目前的局勢中,進攻的是監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後退。今日內庫標價大漲只是一個事件串的頭一環,後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風雨飄搖矣。

直到此時,明青達才現,明前這位看似年輕地欽差大人,原來骨子里竟是如此保守謹慎加厲刻陰險,面對著自己給出的如此大的誘惑,竟是毫不動心。

直到此時。他才現,原來范閑要的東西,遠遠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萬兩,不止是明家從此以後在江南地暗中配合,而是一種顯得有些狂妄、無比囂張,奢求對內庫產銷全盤的控制。

「還請大人給條活路。」明青達苦笑說道,先前是談明路。此時便只能談活路了。「後四標再這樣下去,族中上萬子弟。還有周邊雇的無數下人,只怕明年家里都要揭不開鍋了。」

「明家不缺銀子。」

范閑看著面前的明家主人,心里對於對方越來越欣賞,明明是要脅自己地話,說的卻是如此溫和卑微,一點都不刺耳,反而透著股服貼滋潤:「呆會兒的後四標……就當你明家把前幾年吞的銀子吐回來。」

他微微偏頭,眯眼打量著面色有些頹敗的明青達,心里不停猜忖著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說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過去,過往年間你賣東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賞。當然,本官不是不講理地土匪,只要你們做事穩妥些,本官自然也會穩妥些。」

所謂穩妥,自然說的是昨夜之事。

范閑拿筷尖敲了敲瓷盤之沿,著叮當的脆響,最後說道:「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這就很好了。」

明青達知道在這位欽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獲得進展,得到了范閑最後這句話,他心里稍微放松了少許,雖然不能全信,但他絕對相信,范閑並沒有逼著明家垮台的念頭,對方始終是想將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毀掉。

而要控制住龐大的明家……夏棲飛不行,母親不行,只有自己,明青達有這個自信,所以說呆會兒自己肯定會因為後四標吐血,但心里明白,往後的日子里,與欽差大人還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討價還價是他們的長處。

明青達十分恭謹地對范閑再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看著明家當代主人微微佝僂著,微現老態地背影,范閑再一次將筷子輕輕擱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達這個人地深淺。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豐富了,認輸?求和?投誠?為昨夜之事補償?如果明家真地有意倒向自己,那么今天內庫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跡的地方……

問題就在於,范閑根本不相信這位老爺子會甘心投降,自己的牌根本還沒有出盡,明家也沒有山窮水盡。習慣於站在河對岸的大樹想連根拔起,移植到河的這面來。所必須經歷的痛苦代價,應該不是此時地明家所願意付出的。

為什么對方會擺出這樣一個卑微的姿態?他的上面可還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這種關系到全族數萬人前途的大事,明青達應該還沒有能力做出獨斷。

而且這一跪,跪的並不隱秘,應該已經有人看到,而且馬上會傳開來。范閑的眼睛眯得更細了。難道對方是准備打悲情牌?在這個還沒有產生阿扁這種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許是可行地一招,只是刻意在眾人面前跪自己一跪,這又能悲到哪里去?

如果換成別的官員,面對著明青達所表現出來的傾向,一定會心中暗喜,只有范閑不這般想,因為正如明青達所料。他要的東西太多,不是明家給的起的,而且他為這件事情已經准備了許久,他有底氣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誠。

既然不論什么時候。范閑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憑什么還要與明家討價還價來獲取對方的投誠?

非不為,非不能,實不屑也。

清風跨門而入。吹拂走內庫大宅院間殘留地食物香氣,吹拂走猶有一絲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的氛圍卻是始終吹拂不動,庭院間彌漫著緊張,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風難融,大江巨浪難動。

負責唱禮的轉運司官員的嗓子已經嘶啞了起來。不是因為說地話太多,不是因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為緊張。

沿著甲乙兩廊而居的各房巨商們也早已坐不住了,隔著鏤空的門欞,站在房門高檻內,緊張地盯著外面。

下午是內庫後四標地叫價,兩輪叫價之後,沒有人再喝彩。甚至沒有人去抹額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嚇退的泉州孫家。面色慘白地聽著價,雙眼無神地看著外面。被那兩家瘋子又驚嚇了一番,所有的商人們都覺得今日之行開了大眼,同時也是受了大驚。

那是銀子,那是銀子!憑什么甲一房的明家和乙四房的夏家,就敢那么往外扔?難道在他們眼里,那些厚厚的銀票和廢紙沒有什么區別!

嶺南熊家的熊百齡雙眼通紅地看著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對身邊的帳房先生說道:「剛才唱禮官是不是報錯了?」

熊家的帳房先生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花廳核算的數字,怎么可能出錯……這天爺爺啊,夏當家的昨天被殺了幾個兄弟,今天開始狠瘋……這明家居然也跟著瘋!明老爺又不是強盜。」

熊百齡的口水緊張地來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間險些蹌著了,反手奪過一名下屬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壓低聲音罵道:「夏棲飛就是明老七,我看是他們兄弟二人干起了真火……兄弟鬩於牆,當真刺激,明家人看來骨子里都有些瘋。」

不止唱禮官地聲音顫抖著,江南巨商們不停冒汗著,就連坐在正堂之中地那三位大人,此時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聽著第二輪的叫價,黃公公與郭錚對望一眼,臉色變得煞白一片,他們二人怎么也沒有想到,內庫開標最後地四連標竟然被范閑和明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