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319 字 2020-08-08

一個星期過去了。

在一個早晨,天還沒有大亮,東方才開始發白,黑色的天空漸漸在褪色,空氣里還充滿

著夜的香氣,兩個青年的腳步聲在潤濕的草地上微微響著。他們走到大門口,管門人已經起

來了,便給他們開了門。

他們慢慢地在清靜的街上走著,腳踏在柔軟的土地上並不吃力。兩旁的房屋模糊地現露

在他們的眼前。幾間房里響起了人聲,但很低微,輕輕地隨著曉風逃走了,並不留下一點余

音。空氣里帶著清晨的寒意。街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有規律的腳步聲寂寞地響著。

他們並肩走著,不過距離得並不十分近:一個是年輕女子,有一頭波紋的黑發飄蓬在腦

後,穿了一件白色短衫,系一條青裙子;另一個瘦長的男人,穿著一身太陽呢西裝。他們便

是住在海濱旅館里的周如水和張若蘭。

他們走過那條較長的街,天空已經變成了深藍色。他們又轉了兩個彎,便到了海濱。一

片灰白發亮的海水橫在他們的面前。岸邊是一帶窄的沙灘,潮來時會全被淹沒,現在潮已退

去。沙灘上還很潮濕,有幾個大石塊堆在那里。岸邊還有石級。

他們站在岸邊,望著水和天分不開的地方。海風溫和地吹拂他們的頭發和衣服。張若蘭

讓她的濃密的黑發給風吹著,只用手按住裙子。她的頭發隨著風的來去而波動、而起伏,一

方面顯得更濃,一方面又顯得更軟。

周如水故意站得離她遠一點,卻只顧偷偷地看她的頭發。

「好美麗的發呀。」他這樣想,他從日本婦人的大得可怕的高髻那里感到的對於女人頭

發的憎厭馬上消失了。這時天空已由深藍變為明亮的淺藍色,粉紅的雲彩掛在他們的頭上,

天快大亮了。

「今天我們真早,」她回頭對他說。

「早晨的空氣多么清鮮,自然界多么美麗……」他高興地說。

「早起倒是很好的,」她再說一句,兩人便向前走了。

他們走到岩石旁邊,正好有兩塊岩石離得不遠,他便提議說:「我們還是在岩石上面坐

一會兒吧,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

她伸手在岩石上輕輕地摸了一下,說:「這上面還是濕的,」便掏出手帕把石頭揩干了

坐下去。他也在另一塊石頭上坐了。兩個人都不眨眼地望著天際發光處,等著看日出的壯觀。

天邊漸漸地亮起來,好像誰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層粉紅色,在粉紅色下面隱藏著無

數道金光。忽然間仿佛起了一陣響聲似的,粉紅色的雲片被沖開了,天空頓時開展起來。

一輪朱紅色的太陽接著從天際慢慢地爬上來,它一搖動,就好像發出了大的響聲。它終

於爬上了水面。在它的下面有一片紅光承著它。它升高,紅光也跟著伸長。它愈往上升,它

的光芒也愈大。在短時間以後太陽已經離開了水面,而逐漸變小了。同時它的身體也漸漸由

朱紅色變為金紅色。霎時間霞光布滿了半個天,維護著這一輪金光燦爛的朝日;水面上也盪

漾著無數道金光。天空中好像奏著一曲交響樂,一片響亮的曲調送進人們的耳里。

兩個年輕人這許久都不曾說一句話,他們只是帶著贊嘆和驚奇的眼光靜觀這眩目的景

象,甚至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形容詞來贊美它。後來天空的交響樂終於奏完了,一切都恢復了

平時的狀態。海岸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地清靜了,有幾個青年或中年男子在沙灘上閑步,還有

兩三個半裸的貧家小孩在地上拾貝殼。他們覺得在這里久坐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便站起來。

他們一面談話,一面在海濱走了兩三轉,就離開了。

兩人信步走著,走入街市,到了一家湯團店門前。這是一家相當干凈的小店,店里擺了

幾張小桌子,都坐滿了人,只有靠里的一張還空著。他們便進去要了兩碗湯團來。他們捧了

碗,望著在碗里水面上浮著的幾個大湯團,臉上露出了微笑,這樣大的湯團他們還沒有見

過。他們舉了箸去挾湯團,同時又抬起眼睛望四座的顧客。那些人都有著誠實的臉和很好的

胃口,他們不停箸地把那樣大的湯團一個一個地往口里送。

「周先生,你看,」張若蘭低聲對周如水說。

周如水的臉上浮出感動的微笑。他素來厭棄都市文明,贊揚自然美,主張「土還主

義」,現在看見這些朴質的漁夫怎樣地吃他們的早餐,從那種真摯地把這簡單的食品當作盛

饌似的很起勁地吃著的樣子,他體會到了吃的滋味,他想真正懂得吃的恐怕還是他們那些人

吧。於是他回過頭對張若蘭一笑,並不說什么,就用箸把一個湯團弄成兩半,挾了半個送進

口里,慢慢地嚼著,一面和她談話。

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從外面進來,手里端著碗,腦後垂了一根辮子,穿了一件白布

衫子。眾人的眼光都轉注在她的臉上。她似乎並不覺得,態度很安詳,笑著和那掌鍋的說話。

張若蘭帶笑地放下碗,指著少女對他低聲說:「她就是這里的『湯團西施』,旅館里許

多客人常常特地跑來看她。」她說了又抿嘴一笑。

周如水聽了這句話便把眼睛掉往那邊看。他只看見少女的側面:是瓜子臉,前面披著劉

海,後面垂著一根松松的辮子——相貌的確還過得去。她偶爾回過頭,讓他看見了她那對活

潑流動的眼睛,他們的眼光碰在一起了,她若無其事地對他笑了笑,又把頭掉了過去。他的

心里禁不住怦怦地跳動。

他望著她出神。

「周先生,」張若蘭在旁邊喚他,他驚覺地掉過頭去,看見她抿嘴笑。他不知道她在笑

什么,正納悶著,忽然覺察出來自己手里還挾著一個湯團,不覺紅了臉,便低下頭只顧去吃

碗里的湯團,很快地吃完了。他正要付錢,卻被張若蘭搶先付了。

他們從湯團店里走出來,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了。陽光焦炙地射在人的頭上。街上也比

先前熱鬧許多。周如水的頭上開始出了汗,他便把西裝上衣脫下來搭在左腕上。他們只顧談

著,又走過一條較僻靜的街。矮屋的門前有幾個婦人和女孩忙著補漁網。她們一面工作一面

談笑,兩三個婦人的已經變成黧黑的臉上還蒙著焦熱的日光,但她們一點也不怕。

他們走過那里,那些朴質的臉都帶著驚異的神色看他們,在他們的後面響著神秘的笑語

聲。這景象在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並沒有憎厭的感覺,他反而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喜歡

這幅簡單朴素的圖畫。這時他已經跟著她轉了彎,走到大路上了。

在右邊高聳著旅館的樓房,窗戶都開著,牆壁上塗著燦爛的金光。馬路上只有寥寥幾個

行人。左邊有一條蜿蜒的小路,路略往下傾斜,引入一片菜畦,似乎還可以通到那遠處的一

帶樹林。

他們走過旅館門前,看見侍役正引著水管在草地上澆水。

地上盡是絲絲的水點。周如水摸了表出來看,還不到九點鍾,便指著樹林那面提議道:

「那邊我還沒有去過,密斯張高興去看看嗎?」

「周先生要去,我當然奉陪,」她微微地笑著說了。周如水不禁想道:「好溫柔的聲音

呀。」

兩人轉入了小徑,走不到多遠,路漸漸地變得很窄了,只可以容一個人通過。一邊是瓜

藤掩著的土牆,一邊是被柳樹劃分了界限的斜坡和菜畦。張若蘭在前面走,周如水跟在後

面。柳條垂下來,常常攔著他們的路,他們用手披開了它。兩人離得很近,張若蘭覺得周如

水的熱氣噴到了她的耳邊和頰上。她的女性的敏感的心還可以分辨出他的急促的呼吸。她不

覺紅了臉,把腳步放快一點。然而走不到幾步她突然停止了。一只蛤蟆蹲在她面前。她想讓

它跳開,它卻不動,她只好用腳把它撥開了。

在她後面走著的周如水只顧跟著她的腳步走,不留心她中途停下來,他待急忙收住腳步

時已經遲了。他的嘴幾乎吻到她的柔發,他的身子幾乎貼在她的衣服上。他仿佛看見她的肩

頭微微聳動,似乎也感到了她的胸膛的起伏。一陣發香和肉香混合起來直往他的鼻里送。這

香氣使他無意地聯想到那粉嫩細膩的皮膚。其實這四個形容字是不夠的,似乎還有一種性質

不曾表示出來,但他自己也找不到適當的字來形容它。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他惶恐地默默望著她的背影。那一股異樣的香又沁入他的鼻里。

他非常激動。激情抓住了他。

他的身子突然顫抖起來。他想喚她,他想走上前去摟抱她。但是他馬上覺得自己的勇氣

逐漸在消失了。

她並不回過頭看他,便又往前面走了,不過走得很慢。她那裹著黑色長統絲襪的腿在蜿

蜒的小徑上緩緩地動著,好像很熟練似的。他自己一面跟著她走,時時望著她的不曾被裙子

蓋著的腿,心里充滿了快樂。

這時路變得很寬了,雖然是崎嶇不平,但走起來也不十分困難。路的兩旁都種著柳樹,

下邊是水溝,路突出在中間正好像一段堤岸。柳葉隨著風微微舞動,有時候就像要拂到他們

的頭上來似的。

他們走過了這段路,水溝沒有了,旁邊是菜畦,有幾個穿藍布衫頭上蓋白布頭帕的鄉下

女人彎著腰在那里工作。路旁有些蘋果樹,枝上掛了好些青色的嫩蘋果。在不遠的地方音樂

似地響起了蟬的催眠的歌聲。

「鄉下真好,一切都是和平的,親切的,美麗的,比在都市里吸灰塵好過十倍。」周如

水滿意地發出了這樣的贊美。的確在這里沒有都市里的喧囂,沒有車輛,沒有灰塵,沒有汽

油味,沒有淫盪惡俗的音樂,沒有奸猾諂笑的面孔。在這里只有朴素的、和平的、親切的大

自然的美。他的所謂「土還主義」在這里得到了絕大的證據。雖然他並不曾熟讀過室伏高信

的《文明之沒落》等著作,而且便是那一本《土還》也只翻閱了前面的十幾頁(因為他不喜

歡那個日本政論家),但他已經覺得自己的「土還主義」是非常堅定無可動搖的了。

「我也喜歡在鄉下住,每年暑假我都要到鄉下去祝明年畢了業,我也不願意在都市里做

事情,我還想到鄉下去辦小學校。我很願意跟一般天真的兒童接近。」她這樣表示了她的意

見,使得周如水非常高興。他這時記起了她是學教育的,與自己的所學相同,而且兩個人的

志願也差不多。這幾句簡短的話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印象。她說話的態度很誠懇,不像是故意

說這些話來迎合他的心理。因此他覺得他們是更近於互相了解了。

他們又談到關於太陽的話,張若蘭說:「我以前簡直夢想不到日出是這樣的美麗。」說

了美麗,她又覺得這兩個字不恰當,便改口說了一句:「這樣的庄嚴。」歇了歇她又說:

「要不是周先生提醒我,我今天決不會有這種眼福,所以我應該感謝周先生。」她說了便掉

過頭來含笑地看他,兩只晶瑩的眼睛里表示著口里所說不出來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