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780 字 2020-08-08

雨住了,這是一陣過雲雨。滿天的愁雲都被雨點洗凈了。

洗出一個清朗的藍天來。悶熱的空氣也給雨洗得新鮮,清爽。

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在馬路上走著吳仁民和陳真。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條馬路,但並不是熱鬧的一段。馬路

中間一條電車軌道伸長出去,消失在遠處的綠蔭里。樹叢中現出來一長串的電燈,一個連接

著一個,沒有間斷,也沒有盡頭。兩三部黃包車在馬路上慢慢地移動。幾個行人很快地走過

去了,並不說一句話,好像心中守著一種秘密。兩旁人行道上立著茂盛的法國梧桐。一簇簇

肥大的樹葉在晚風里微微顫動,時時撒下來一些雨點。

陳真大步穿過馬路,走上右邊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樹下,一些雨點打到他的頭上

來。他伸手在他的散亂的頭發上搔了幾下。他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

臉上戴著一副寬邊的眼鏡。

吳仁民被一輛汽車攔在馬路中間。但是他隨後也走上了人行道。他是一個身材略高的

人,有一張圓圓臉,唇邊留著八字須。他的年紀在三十左右。

「仁民,我說你今天的態度不對,你不該跟劍虹那樣爭論。

鬧起來不但沒有好處,反而給了別人一個壞印象。劍虹的年紀比我們大得多,就讓他多

說幾句也不要緊。別人常說我們愛鬧意見,我們卻故意鬧給人家看,」陳真抱怨吳仁民道。

「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兩個人的性情差得太遠了,」吳仁民直率地分辯道。「他責

備我輕浮,魯莽。我卻以為他是一個書呆子,一個道學家。他不會了解我,我也不會了解

他。這本來也不要緊。然而他卻要我也像別人那樣恭維他,崇拜他,我當然辦不到。」最後

的一句話是用堅決的語調說出來的。

「我們也不能說他就有那種心思,這不過是你的猜想罷了。而且你已經有了一種成見。

老實說你今天有些話也太使他難堪了。我從沒有看見他像今天這樣面紅耳赤的。今天我第一

次看見他生氣。可見鎮靜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陳真說到這里,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李

劍虹的瘦臉和禿頂,和那種氣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話又說不出口、只是接連地念著幾個

重復的字的樣子。他不覺笑出聲來。但是他馬上又改變了語調對吳仁民說:「劍虹有許多地

方究竟值得人佩服。我雖然不像如水他們那樣崇拜他,但是我也不能說他的壞話。」

「你還要提周如水?從前張若蘭表示願意嫁給他,他卻錯過了機會。他讓他所謂的良心

的安慰和他所不愛的家里的妻子的思念折磨自己,其實他的妻子已經早死了。他說是要回家

去看母親,買了三次船票,可是連船也沒有上過一回。一直到他母親死了,他還是在這里沒

有動過。他眼睜睜看見他所愛的女人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只斷篷的船,跑到李劍虹那里去

躲避風雨,無怪乎他把李劍虹當作父親那樣地崇拜,而且我看他對李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也許

還有野心,」吳仁民嘲笑地說。

「這倒是難得的事情。有許多人失戀以後不是自殺,就是墮落,或者到處漂泊。像如水

這樣,也還是好的。他還寫了、譯了幾本童話集子出來。我想劍虹的影響也許會把他的性情

改變一點。要是他能夠同佩珠結婚,我也贊成。我早說過他需要一個女人,而且像佩珠那樣

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對於他倒很適當。」陳真說著不覺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來他幾年前

曾經給他在李劍虹的家里常常遇見的三個少女起了個「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

三個女郎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於是三個少女的面龐又在他的腦子里

出現了。一個是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著的圓圓的臉,那是周如水愛過的張若蘭。她是

一個溫柔的女性,也曾愛過周如水,本來可以同周如水結婚,由於周如水的怯懦就把她失掉

了。她現在住在成都,規規矩矩地做一個大學教授的夫人。他還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我始

終敬佩你」的話。

一個是畫了細眉毛塗了口紅的瓜子臉,那是喜歡玩弄男子的秦蘊玉。據說她曾經有意於

他。但是她現在到美國留學去了。

她最近寄了一封信來,說是要在那邊結婚。還有一個是富有愛嬌的鵝蛋臉,那就是剛才

說到的李佩珠。她比那兩個都年輕,聲音很清脆,臉上常常帶著善意的微笑。她的頭發很

多,平常總是梳成兩根短短的辮子。

「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我這個綽號倒給她們起得很好。」他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了。

但是一個思想突然闖進他的腦子里來。他埋下頭,把他的躺在濕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

眼,他吃驚地發現這個影子是多么無力。他明白了。這時候一切對於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地空

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著死的黑影,非常確定。這個黑影大步走過來,走到他的身邊,在他

的耳畔大聲說:「這些女性與你有什么關系呢?你自己已經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他驚覺

地抬起頭要和這熟悉的聲音爭辯,可是黑影又遠遠地隱去了。他知道這並不是幻覺。這個黑

影對於他並不是陌生的,他不斷地跟它斗爭,他發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實上每當他想到一些

可以使人歡樂的事情的時候,它,這個黑影,又威脅地出現了。於是他又繼續著一場更激烈

的斗爭。

奮斗的結果是這樣,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並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氣。他說他非要

等到自己連微小的力量也用盡了時他絕不撒手。事實上他並不曾說過一句誇張的話。他的心

里充滿著那樣多的愛和恨,他的面前堆積著那樣多的未做的工作,他當然不能夠就想到躺下

來閉上眼睛不看見、聽見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夠忍受那樣的思想:自己

躺在墳墓里,皮肉化成臭水,骨頭上爬行著蛆蟲,而他的那些有著強壯的身體的朋友們卻站

在他的墓前為他流眼淚,或者說些哀悼他、恭維他的話,然後他們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動的

都市里去了。剩下他一個人,或者更可以說一副骨頭,冷清清地躺在泥土里。他害怕這樣的

一天很快地就到來。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跟那個黑影斗爭,這樣的日子也許會來得更早。

所以即使這樣的奮斗也得不到任何結果,他還是不能夠撒手。然而如今在他這樣痛苦地、絕

望地奮斗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卻有許多工夫來爭閑氣,鬧意見,這太可怕了。比那個黑影更

可怕。

「仁民,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活多久,不過我活著的時候我希望不要看見朋友們鬧意

見,」陳真痛苦地說,但是他還竭力忍住心痛,不使自己的聲音帶一點悲傷的調子。

「鬧意見,你的話也太過火了。我從來不喜歡鬧意見。不過說到主張上來我卻不肯讓

步。」吳仁民只顧望前面,並不曾注意到陳真的臉色。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常常只想自己

所想的,他從來沒有想到去了解別人,他過於相信自己的心,以為那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它

可以忠實地映出每個人的真面目。

「我不能夠像周如水那樣,自己老是隨隨便便做別人的應聲蟲。你總愛替別人辯護,你

總喜歡批評我不對。」

「好,你總是對的。你有健康的身體,你有飽滿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

跟別人爭閑氣。我呢,我只希望早一天,早一天看到好的現象,因為我活著的時候不會久

了。我沒有什么大的希望,我只想早一天——因為我不像你們。」陳真說著,用力咬自己的

嘴唇皮。他從來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淚或者訴苦。然而他禁不住要揉他的胸膛,因為他起了一

陣劇烈的心痛。他接連咳嗽了幾聲。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吳仁民恍然記起了陳真是一個患著厲害的肺病的人,他活著的時間的確是不會長久的

了。這是很自然的事,又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樣地確定,而且在

朋友們中間早就有人談到這件事情,這並不是新奇的消息。

然而在這時候,在這環境里這樣的話卻有點不入耳了,況且是出於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

的口。吳仁民掉頭去看陳真。他看見了一張黃瘦的臉,一雙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寬邊眼鏡

下發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掉開了眼睛。於是在他的腦子里出現了這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

一生: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十四歲獻身於社會運動;十六歲離開家庭;十八歲死掉父親;沒

有青春,沒有幸福,讓過度的工作摧毀了身體;現在才二十五歲就說著「要死」的話。這是

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卻是真實的,真實到使人不敢起一點希望。他有過

一個中年朋友,也是陳真的朋友,那個人患著和陳真患的一樣的病,那個人也是像陳真那樣

地過度工作,不過不是為了信仰的指示,卻只是為了生活的負擔。那個人也像陳真那樣對他

說過「要死」的話,後來那個人果然死了。看見一個朋友死亡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更痛苦的

是在這個人未死之前聽見從他的口里說出要死的話卻無法幫助他,而這個人又是自己所敬愛

的陳真。他不覺痛惜地對陳真說:「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說你應該到外國去休息一

些時候。你的身體近來更壞了。你也應該好好保重身體,免得將來太遲了,沒有辦法,你年

紀很輕,將來做事的機會還很多。來日方長,不要貪圖現在就賣掉了未來。」說到「來日方

長」時他無意間抬頭去望天空。那藍天,那月光,那新鮮的空氣,那綠蔭蔭的樹木似乎都在

嘲笑他。他才知道自己說了多么殘酷的話了。對於他吳仁民,的確是來日方長,他還有很多

的藍天,月光,新鮮的空氣,綠蔭蔭的樹木,他可以隨意地浪費它們,他可以隨意地談論未

來,等待未來。然而對於陳真卻不是這樣,陳真是隨時都會失掉這一切的。陳真沒有未來,

所以不得不貪圖現在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顧在這清靜的馬路上走著,但是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變換。陳

真忽然抬起頭望天空,他向著無雲的藍天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們正走到十字路

口,頭上沒有樹葉遮住月光。也沒有車輛阻礙他們,月光射在陳真的臉上好像一只溫柔的手

在撫摩他的臉。他不忍把臉掉開。他喃喃地贊美道:「好美麗的月夜。月光真可愛,尤其對

於像我這樣的人。」他又埋下頭對吳仁民說:「你不要就回去吧,我們在馬路上多走一會兒

不好嗎?這樣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沒有幾個了,」他這樣說,因為他們快走到了吳仁民的住

處。

「你為什么說這種令人喪氣的話?你也許會再活幾十年也未可知,」吳仁民痛苦地說。

「好,陪你多走走是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害怕回到家里……自從瑤珠

死了以後,我常常感到寂寞。我的家就等於墳墓。我要的是活動,溫暖。家里卻只有死亡。

前些時候我還有工會里的工作來消耗我的精力和時間。我還可以忘掉寂寞,現在我卻不能不

記起瑤珠來了。」瑤珠是吳仁民的妻子,在一年前害胃病死掉的。

陳真沒有答話,只顧仰頭看月亮,心里依舊被痛苦的思想折磨著。吳仁民突然用另一種

聲音問他道:「你還記得玉雯嗎?」

「玉雯?」陳真驚訝地說,「你還記得起她?我早把她忘掉了。」

「但是——」吳仁民遲疑地說,他正在打開回憶的門。

「但是——什么?我知道你還想她,」陳真嗤笑地打岔說。

他的舉動確實使人不大容易了解。他方才還極力忍住眼淚,現在卻好像忘了一切似地反

倒來嗤笑吳仁民了。「你總是在想女人。人說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煙上了癮,一天不

抽就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瑤珠,現在又在想玉雯了。你看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卻依然活得

很好。我不像你們那樣,見了女人就好像蒼蠅見了蜜糖一樣,馬上釘在上面不肯離開。那種

樣子真叫人看不慣。秦蘊玉之所以成為玩弄男人的女人,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不爭氣的男人

的緣故。你們見一個女人就去追她,包圍她,或者只見了一兩面就寫情書給她,請她看電

影,上餐館……」「你的話真刻毒,不過跟我不相干,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

你只可以罵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現在又不在這里,」吳仁民紅著臉帶笑地插嘴分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