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仁民從熊智君那里回來。他喝了幾杯酒,被風一吹,給他吹起了許多愁思。高志元不
在家。這個人近來常常在外面睡覺,跟方亞丹一起在做秘密工作。吳仁民也知道,但是愛情
征服了他,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關心那些工作。高志元不告訴他的時候,他就不細
問。現在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寂寞壓迫著他。他想起過去的許多事情,他的全身的血都燃
燒起來。他實在不能夠睡覺。
他坐在書桌前面預備花一個整夜的工夫給張太太寫一封信。
「玉雯——我不知道現在我還應該不應該這樣稱呼你。但是今天的會面把你給我從墳墓
中挖出來了。我看見你,就不由自主地低聲喚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也許你自己已經忘掉
了。然而我不能夠忘記它,而且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被許多朋友當作純潔女神般敬愛的女郎。
但是那個女郎已經不存在了。是的,從前的玉雯,曾經被我熱愛過的玉雯已經死了。那
個勇敢、熱烈、純潔的女革命家已經死了。美麗的幻影是一去不會再來的了。
我今天看見的只是一個失了寵愛的官太太,一個被過度的性交摧殘了的、被脂粉掩蓋了
的憔悴的面龐。」
他寫到這里就停了筆,把最後的一句話重復念了幾遍,臉上現出了復仇的微笑。以後他
又自語道:「這句話會使她傷心的,這句話未免太殘忍了。」於是他用筆塗掉它,然後繼續
寫下去:「我萬想不到智君所說的好友就是你,我萬想不到我們會在今天這樣的情形下面相
見,我萬想不到在那么決絕地分別以後我們還有像今天這樣的談話的機會。但是如今我恍然
明白了:這完全是你一個人安排好的,我和智君都蒙在鼓里。
你為什么還要和我見面呢?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那許多暗示的話呢?你明明知道我和智君
的關系。智君是很相信你的,很同情你的。她一定把我們的愛情毫不隱瞞地完全告訴了你。
但是你欺騙了她,你對她說你不認識我。我並沒有改換名字像你那樣,你怎么會不認識我呢?
你騙了她,也騙了我。你把我騙來和你在一起吃飯,而且在一個極短的時間里我差不多
要對你表同情了。但是如今我明白了。
你今天對我說的那許多暗示的話,我完全懂得。你的境遇,我現在也明白了。自然你的
處境值得人同情。但是我們中間的一切關系已經早完結了。以後我們兩個只能做生疏的朋
友,這倒是最聰明的辦法。我希望你不要想得更多一點。我希望你顧念到智君的幸福。我愛
她,我預備用我的全部的愛來愛她。她是很純潔的,她又很脆弱的,她再禁不住大的打擊。
我有些害怕,我怕你會把這個打擊帶給她。但是你要記住:你果真這樣做,我就不會寬恕
你。」
他放下筆燃了一根煙來抽,這些日子里他簡直不大抽煙了,因為他知道熊智君不喜歡聞
煙味。他多少帶點痛苦地自語道:「我對她似乎不該說這種話,她說不定會哭的,這些話未
免過火。」但是他並不把它們塗掉,不過他改換了語氣加了下面的話:「請原諒我,我不該
寫這些話來傷害你,我知道你並沒有那種心思,我知道你也愛她,你也關心她的幸福。她對
我說過你待她多么好,你又曾十分熱心地幫助過她。我也知道你愛她是出於真心。但是難道
你看不出來我和你的往來只會毀壞她的幸福么?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害怕么?
我怕,我怕我自己會……」
他寫了這一句,就把筆放下。他在屋子里煩躁地走了一會,抽完了手里那根紙煙,把煙
頭擲到痰盂里去,仰起頭對著天花板大大地噴出最後的一口煙,然後回到書桌前,把最後的
那句話塗掉了。
他還想繼續寫下去,但是思索了許久,只寫出了幾個短句,後來又全塗掉了。他又燃起
了一根紙煙,抽不到幾口又把它拋進痰盂里。他放下筆把兩只手支著下頷,望著掛在牆上的
他的亡妻瑤珠的照片出神。
忽然樓下後門上起了捶門的聲音。沒有別的響動,沒有人去開門。他走下樓去把門開了。
進來的是高志元,手里拿著一個似乎很沉重的紙包。
「你還沒有睡?」高志元粗聲問道。
「你這時候才回來。到什么地方去了來?」吳仁民問道。但是他馬上就明白了,轉身走
上樓去。
高志元把手里的紙包放在書桌的一個角上,也不說什么話,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連噓
了幾口氣。吳仁民又繼續寫他的信:「玉雯,讓我再這樣地喚你一次罷,這應該是最後的一
次了。我請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間。我請求你,不要再提起從前的事情。我們以
後只能夠做生疏的朋友,而且我們不應該讓智君知道我們從前的關系,因為我們的關系已經
完結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是已經被你拋棄了的人。我祝福你,我願你在別的男
性的愛情里得到幸福,我不會再給你什么了。
被你愛過又拋棄過的男子x月x日」
他寫好信,自己低聲念了一遍。一張愁苦的面龐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一個摩登女子的
面孔,打扮得很美麗,卻掩蓋不住憔悴的臉色。她的皮膚已經開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對眼
睛,里面充滿著哀訴。
「在我們分別了這許久以後,在我受夠了這許多痛苦來求你幫助的時候,這就是你的回
答嗎?你就沒有一句溫和的話對我說嗎?」似乎從那張紅紅的小嘴里吐出了這樣的話。
他警覺地把手在眼睛前揮了幾揮,那張面龐馬上消失了。
他把信紙折好,放進信封里,剛要寫信封上面的地址,那張臉又在眼前出現了,憔悴的
臉色,哀訴的眼睛,悲哀的苦笑。
他放下筆,絕望地搔他的亂發,半昏迷地說:「去吧,不要再糾纏我。」於是埋下頭,
把半個身子壓在桌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