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048 字 2020-08-08

張太太接到了吳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來看他。她打扮得很漂亮。

高志元前一晚上並沒有回家。房里只有吳仁民一個人。人在戀愛的時候,多半起得很

早。所以張太太一進屋,就看見他在打領結。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

智君。

然而張太太一來,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談一些閑話。

兩個人的單獨的會面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很窘。他常常避開她的眼光,心

里在想應該說些什么話來解決他們的問題。

「你接到我的信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接到了,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她停頓一下,就把頭埋下去,然後又用一種使人憐

惜的聲音繼續說:「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恨我。你的話好像盡是

些利箭。都向著我那毫無庇護的脆弱的心射來。我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也算苦夠了。沒有一

個人憐惜我。我滿心以為你會幫助我,誰想你卻把我當作仇敵。」她的話里似乎含著眼淚。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張地替自己辯護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著急。「我

沒有一點傷害你的心思。對於你的不幸的結婚生活,我也很了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過現

在和從前不同了。你也應該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夠拋棄她。而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選擇的

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坐在沙發上,把頭偏過去看窗外,好像不願意聽他說話

似的。

他只看見她的肩頭在微微聳動。他以為她哭了。於是他的心軟了。他溫和地說:「請你

原諒我的苦衷,你也應該明白永遠分開對我們倒是最好的辦法。張太太……」他想喚玉雯,

卻叫出了這個稱呼,這是偶然的,並不是故意的,他的確沒有傷害她的心思。

「張太太?你為什么要這樣叫我?」她突然掉過頭來,半歇斯底里地說。她用強烈的、

愁煩的眼光看他。兩只眼睛里好像充滿了血。「我恨這個『張』字,我恨一切的『張』字。」

她突然把頭放在沙發的靠背上,兩只手蒙住了臉。

「你怎樣了?」他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到她的面前,驚惶地關心問道。他開始忘記自己

的戰略了。「玉雯,我的話會把你傷害得這么厲害嗎?你誤會了,你完全誤會了。我實在沒

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不過為著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這句帶哭的話,卻並不放下手,使

他依舊看不見她的臉。過後她又加了一句話:「我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他很感動。他差不多要把他們兩個中間的無形的柵欄越過了。他忘記了許多事情。他坐

在沙發的靠手上,起初用手輕撫她的頭發,過後又去拉她的遮臉的手。這還不能夠安慰她,

使她平靜。但是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含愁的眼

睛看他。他馬上站了起來。

他想,要是智君來到這里怎么辦呢?然而她一定會來的,因此玉雯必須馬上離開。這樣

一想他就著急起來。

「玉雯,我也許不應該這樣地對你說話,」他抱歉地對她說,依舊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

的頭發。「但是我必須說,你應該走了。智君馬上就會到這里來。我們從前的關系,不應該

給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這樣的打擊。你縱然不為我著想,你也得替她著想。況且你是她的

好朋友。」他說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適當的話了。他在房里煩惱地踱起來。

玉雯不回答,依舊低聲哭著。她也在想。她想,從前他怎樣地追逐她,愛她。她的一句

話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動。可是如今她懷著空虛的心來求助於他,他卻要趕走她了。想起來她

只有心痛。

「你的話自然有道理。我決不插身在你們兩個的中間來破壞你們的幸福。這個罪名我擔

當不起,而且我也不願意擔當。

我現在並沒有什么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一點也不憐惜我嗎?我從前也曾

經被你愛過呢。你看,我以後的日子,不是還要比智君的悲慘百倍么?」她帶著哭聲說。她

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些時候,這表示出來她的內心的痛苦,到最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的

頭雖然抬了起來,卻被她用一只手拿手帕掩蓋祝他看不見她的臉,這倒好。

他的心里又起了一場斗爭,好像兩個回憶、兩張面龐正在朝相反對的兩個方向拉他的

心。他隨時都想用一種克制自己的力量來消滅這個斗爭。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他就鼓起勇

氣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又不是我使你到這個地步的。」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他看見

她抬起臉來望他。那張臉現在看起來依舊是美麗的,而且被淚水洗滌了以後,它也略略顯得

純潔,純潔到使他記起從前的那個女神般的同志來了。那張臉,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他

的心又軟化了。他仿佛就看見他的話怎樣刺著她的心,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做得這樣殘酷。他

連忙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表示歉意地說:「你原諒我吧,我並沒有傷害你的心思。

我也知道你這幾年來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幫助你。但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只

恨當初——」他不把這句話說完就住了口。他想:只恨當初什么呢?只恨她不該背棄他走到

那個官僚的懷里去嗎?

只恨他不該為著革命忽略了愛情,跟她分別了一年,不給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嗎?

但是這些都沒有在這里提說的必要了。他為什么還要恨這些,還要提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

哀哀地哭著的就是他曾經愛過、崇拜過的那個女人。不管她怎樣拋棄了他,而且給了他多大

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產生過那種使人敬愛、使人感動的美麗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

的被淚水洗凈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來從前的那個女郎了。

於是他溫和地俯下頭去,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玉雯。」這個聲音是她很熟悉

的,也是他自己很熟悉的。這個聲音似乎通過了過去的年代而回到他們兩個中間來了。

她馬上抬起臉,凝視著他的眼睛。顯然是他的聲音鼓舞了她。這個聲音是她所渴望的,

但是它來得有些突然了,她不能夠立刻就相信。於是她抓住他的兩只手,祈求地說:「仁

民,給我一個機會吧。你看,我現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哀求你寬恕我從前的過失了。

難道你就這樣殘忍么?便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看見我這樣也會動心的,何況你……」她的臉上

起了一陣紅暈,愛情使她的臉變得更美麗了。

他看著這張臉,聽著這些話,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記自己了。他一把就將她抱起來。但這

並不是緊抱,他剛剛把眼睛對著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松開了。他略帶驚恐地說:「智君。」

他退了兩步,然後捧著頭睜大眼睛說:「不能夠。在我們中間再也不能夠發生什么關系

了。我已經把我交給智君了。」

「但是我並不要占有整個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著他,她的聲音里充滿了

確信,她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這倒使他吃驚了。

「你的話是什么意思?」他有點為難地望著她。

「難道我們就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地相愛么?」她的面容改變了,她再沒有一點悲痛無

助的樣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著他。她的這一句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覺得他

有了熊智君以後,他和她再不能夠像從前那樣地相愛了。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為這個

可惜。他在跟自己斗爭。他想拿出一種力量來拒絕她。

「當然不可能,」他絕望地咬著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豎起兩根眉毛冷笑兩聲,臉上現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損害了我一生

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厲害。我要報仇。難道我還要為他保守貞操?

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睜大兩只眼睛:眼睛是紅紅的,眼皮有些腫,眼睛里面

射出報復的光,引誘的光,愛的光,在他的臉上盤旋,就像在找尋俘虜似的。

「玉雯,你會有這樣的思想?你以為我愛上智君同時又可以跟你發生關系嗎?」他驚惶

地說。他這個人在別方面是很大膽的,唯有在戀愛上卻是非常拘束,拘束到連他自己也不覺

得。實際上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很認真的靈肉一致主義者。

「為什么不可以呢?一個人同時愛兩個人,也是可能的。」

她並不放松他。

「但是智君不能夠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夠欺騙她,」他搖搖頭說。他奇怪她怎么會有這

種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夠把眼光從她的臉上掉開。

「為什么說欺騙她?這不也是正當的?你在這一點上,原來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我以為

你是個革命家,我倒錯了。」她又在沙發上面坐下,打開手提包,在臉上重新撲了粉。她在

表面上似乎安靜多了,在心里她卻不是這樣。她現在還愛他,而且她現在就像在戰場上戰斗

一樣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話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為了要征服他的緣故才

說這些話。「請你給我說明:為什么你幾年前要愛我,如今又不愛我。我還不是同樣的一個

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還以為你是同樣的一個人?」他有點動氣地問道。「你拋棄了革命跑到那個官僚的

懷里,跟著他過了這許多年,你還說你沒有改變。單是你的面孔也改變得太多了。我能夠在

你現在的粉臉上找到從前的純潔、勇敢的痕跡么?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著他,好像在說:「可憐我,你就不要說下去吧。」然而他要說下

去,他感到了復仇的滿足。

「但是我愛你的心思並沒有改變埃這許多年我都沒有忘記你。當時固然是我不好,但是

你自己也有不是處。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離開我一年,連信也不寫一封來。你能夠怨我

跟別人結婚么?他是很聰明的,他乘著那個時機把我騙到了手。而且我嫁給他也還有別一種

苦衷,這個我也不必向你說了,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總之,你們男人現在占著許多方便,

你們可以隨便跟多少女人發生關系。可是我們女人同一個男人結了婚,好像就蓋上了一個

印,我們永遠就沒有自由和權利了。」這些話都是她用力說出來的。她的眼睛里冒出火,她

的臉更紅,而且顯得更有生氣,更年輕了。

「玉雯,你歇一會兒,我看你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話。你想,有了智君和

你的丈夫在,我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地相愛嗎?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少女了。我現在也不愛

你了。」他的話也是費了大力才說出來的。他這時候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