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靜寂的街上有幾家荒涼的舊院子,有幾棵樹。路是用窄小的石板鋪的,從石板縫隙
里長出了青草。
沒有路燈,每家院子的門關得緊緊的。時候逼近中夜了,天色漆黑。街上沒有行人。除
了風聲和樹葉顫動聲外,就沒有別的聲音。
黑暗里突然起了低微的響聲,一家院子的大門開了半扇,從里面射出一線燈光。一個人
影閃了出來,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三個……「敏,草案你帶去了?」院子里面的人低聲問。
叫做敏的那個青年剛要跨出門限,便回過頭匆忙地答應了一句:「帶走了。」他大步走
出了院子,右手拿著一根火把,光不大,卻也照亮了他的圓臉。兩只眼睛很亮。他是一個二
十來歲的人。
院子的大門關上了。十多個人被趕到荒涼的街上來。街上起了皮鞋的聲音,單調地在這
靜夜里響著。
火把被風一吹就爆炸似地燃起來,火花時時落在地上。黑暗的街道在微暗的火光下面戰
抖了。青年們的腳步踏在街心。
從一條街道轉到另一條街道。他們都不說話,就只聽見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兩三個人分
成一組,每一組相隔有十多步的光景。他們後來走進了一條較寬敞的街道,大家就散開了。
最後的一組有三個人,除了敏以外還有一個瘦長的男子和一個中等身材的女郎。
「敏,你們為什么都不開口?」女郎看見敏把快燃完的火把擲在地上,用腳踏滅了它,
仍然不說話,她忍耐不住地問了這一句。
「我們沒有話說,當然用不著開口。誰像你那樣多嘴。」瘦長的男子接口說,態度有些
粗暴。他的年紀也只有二十多歲,和女郎的差不多。
「德,我沒有跟你說話,不許你插嘴。」女郎做出嗔怒的樣子對這個叫做德的男子說。
她掉過頭去看敏,敏在旁邊笑了,並且說:「德的態度永遠是這樣粗暴。我說這不行,以後
應當改掉。」
「我有一個好比喻,德就像一個響雷,來勢很凶猛,可是過一會兒什么也沒有了。」女
郎說著噗嗤地笑起來。
「慧,你要當心。謹防有一天這個雷會打到你的頭上來,」德認真地說,他生氣了。他
這個人很容易被人激怒,他的朋友們知道他的脾氣,常常故意用話來激惱他。
「我不怕,看你的雷怎樣打到我的頭上來。你至多不過罵女人不革命罷了,」慧得意地
答道。聲音里還帶著笑。
德不作聲了,氣惱地用力把皮鞋在石板路上踏。他抬起頭望天空。天空里沒有星星;它
像一片海,但沒有波浪;平靜的,深沉的,沒有一點響雷的征象。他的心跳得厲害了。
「慧,你不要跟德爭論,你們兩個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吵架。大家讓德安靜一點,等一
會兒到家他還有工作。我們還要商量修改草案的事,」敏溫和地說。
「草案,你老是談著草案。敏,你和德一樣,你也以為世界上除了草案以外就沒有別的
東西,你們都不像年輕人。」慧激動地說,她的臉突然發紅了。但是那兩個男人都不曾注意
到。他們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你們女人的心理真奇怪,剛才你不是也熱心地討論草案嗎?……」敏說到這里,就突
然換了話題:「慧,我們送你回家。」因為他們已經走到敏的住處了。
「我不想回家了。現在這樣遲,恐怕沒有人給我開門,」慧突然轉過身望著敏說,聲音
里充滿了煩躁。她害怕回到那個寂寞的家里去。
「你不回去……」敏現出為難的樣子沉吟地說。「好,我們三個人擠一下吧。」
慧點了點頭。敏敲門,敲了好幾下,里面才起了應聲。三個人站在石階上等候著,大家
都不說話。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思想。
門開了,露出一張人臉,一盞煤油燈。「你們回來了,」從里面傳出來一個青年的帶睡
意的聲音。
敏先走進去,慧跟著,輪到德時他卻用堅決的聲音說:「我到學校去睡。」馬上掉轉身
就走。
「到學校去?這時候也不容易叫開門了。我們今晚還有事情,你不能走,」敏驚訝地看
著德,挽留地說。
「我明天早晨再來。」德臉色顯得更陰沉,他回答了一句就大步走了。他走得很快,好
像害怕別人要追他回去似的。敏站在門口看他。他馬上被黑暗吞下去了,只有沉重的皮鞋聲
送到敏的耳邊來。
敏帶著不愉快的感覺掩上門,轉過身,看見慧的帶著古怪表情的臉給那個青年手里的燈
光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