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240 字 2020-08-08

夜晚的空氣很柔和。深藍色的天空里布滿了一天的星星。

大街旁邊一條寬巷子里立著一所廟宇似的建築。門牆上掛了好幾塊木牌,工會的招牌就

掛在中間。一盞電燈垂在門檐下,微暗的燈光使人看不清楚木牌上的字跡。

兩個青年女子跨過門限走進里面。她們走得很快,並不注意周圍的一切。

她們經過天井,經過那新近搭的戲台,看見幾個人站在台上,她們依舊閉著嘴,不說一

句話,一直往里面走。到了右邊一排房間的門前她們才站住,輕輕叫了一聲「克」。

里面沒有回答,卻繼續送出來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那個穿花格子布短衫系青裙的女郎

先走進去。

那是會客室,克正陪著三個工人模樣的男子談話,看見進來的女子就對她點個頭說:

「佩珠,陳清在里面。」他又看見佩珠後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學生,便驚訝地招呼了一

聲:「德華。」

她們答應一聲,就走進了旁邊的另一個房間。

陳清正俯在書桌上寫什么東西,看見她們進來,便站起來帶笑地問:「德華,你幾時回

來的?」

「今天下午,」德華答道。她沒有笑容,她的憂郁的眼光,在陳清的三角臉上盤旋了一

會。她接著又微微張開小嘴問道:「明的事情怎樣?」

「不要緊。我們去交涉過好幾次了。過兩天他就可以出來,」陳清平靜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騙我?賢告訴我明的事情不好辦,說是有危險,」德華搶著說,她的眼光

像刀一般地割著陳清的臉。

「一定是賢在說謊。你不信,你看這封公函。」陳清笑答道,就把桌上的文件拿起來,

「我正在給公安局寫公函。」

德華帶著驚疑的表情走到書桌跟前。佩珠在旁邊靜靜地望著,她的面容漸漸地開展了。

「明並沒有什么大罪名,他是為了碼頭工人跟軍人打架的事情給抓去的,公安局已經有

公函答覆我們了,」陳清看見德華在翻讀文件,就繼續解釋道。

「德華,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搗鬼,你上當了,」佩珠在旁邊帶笑說。

「慧?你為什么提到慧?」德華驚訝地看著佩珠的笑臉。

「你可以放心了。賢告訴你的話一定是慧教他說的,」佩珠安靜地說。

「慧跟我開玩笑?為什么呢?」德華放下了公函正經地問道。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一個熟悉的女性的聲音先進了房間,然後他們才看見慧的被藍

花格子布短衫掩著的健壯的身子。慧的裝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飄散的頭發垂下來掩

蓋了她的半邊臉。

「你要試驗德華和明——」佩珠只說了半句話,德華就紅了臉不作聲了。

「慧,你不應該這樣地開玩笑,明是為了大家的事情給捉去的。而且明是我們里面很努

力的一個人。」陳清板起面孔給慧來一個勸告。他這個人素來有一點道學氣。他做事多,說

話少。但遇著他以為不對的事情,就板起面孔說幾句話,說完了也就忘記了。因此朋友們聽

到他的責備並不生氣。

「我並沒有什么大錯,」慧帶笑分辯說。「即使說這是開玩笑,我也並沒有惡意。你也

應該知道明為了德華受了多少苦?

他那副憂郁的面孔是誰給他的?德華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要裝得那么冷淡。」

德華不回答,埋著頭低聲嘆了一口氣。

佩珠收斂了笑容,溫和地責備慧說:「不要提了。你不看見德華在嘆氣嗎?她回來一聽

見賢的話就著了急。都是你鬧出來的。你這個戀愛至上主義者。」

「你們都笑我是戀愛至上主義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信戀愛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我不相信戀愛是跟事業沖突的。」慧紅著臉起勁地分辯道,她的一對眼睛在房間里放光。

「輕聲點,慧,外面有人。」陳清對著慧做了一個手勢低聲說。「我們到里面房間去

吧。」他引她們往里面走,進了一個較小的房間,那里面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此外還有

兩個凳子。陳清坐在一個凳子上,三個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下。

「慧,你不該這樣責備我。」德華坐在中間,她側著頭看慧,她的柔和的、但又帶了點

悔恨的眼光停在慧的臉上,那兩只眼睛把慧的同情也引起來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明

也把他的心事關在肚里,不讓我知道。」德華的懇切的聲音在房里微微地顫動,留下低微的

余音。她的聲音里含著苦惱。

「德華,你不要相信慧的話。她的嘴好像是生來責備人的。

沒有人說你錯,」佩珠憐惜地撫著德華的肩頭安慰她說。

慧把一只手圍著德華的頸項,親切地、賠罪似地說:「德華,原諒我,我不過跟你開玩

笑。」

這三個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記了房里還有一個陳清。然而陳清在旁邊微笑了。

「走吧,佩珠,我們回去,」德華站起來,用了嘆息般的聲音說。

「好,我們回去,」佩珠也站起來溫和地回答。她又看了看那個還坐在床上的慧,說:

「慧,你也走嗎?」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婦女協會睡,今天是我值日,」慧回答著也就站起來。她又加

了一句:「你們到婦女協會去坐坐吧。」

「不坐了,我覺得疲倦,」德華沒精打采地應道,她跨了門限走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文章。後天就要發稿了。」

慧在後面大聲說。

「我已經寫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給你,」佩珠回答了一句,她並不回過頭。她給慧主

編的《婦女周刊》寫文章,已經成了一種義務,至少每兩個星期她應該交一篇稿子給慧,周

刊按期出版,從來沒有間斷過。

「你今晚上看得見仁民嗎?」慧繼續在後面問道。「我要他給周刊寫稿子。」

佩珠回過頭看慧一眼,連忙回答說:「不,我今晚上不去看他。」

恰恰在這個時候克從客廳里走進來,驚訝地說:「你們就走了?」

「克,明的事情怎樣?」德華搶著問道,她帶著關心的樣子,兩只眼睛不轉動地望著

克,等候一個確定的回答。

「沒有問題,他三五天內就可以出來,」克溫和地回答,他看見德華的眼光慢慢地柔和

起來,仿佛一個笑容掠過了她的臉。

「不過,」克望著佩珠說下去,他的臉上忽然換了嚴肅的表情,「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情。他們已經知道仁民到這里來了,他們疑心仁民是帶了重大的使命來的。仁民應該當心一

點。」

「你告訴過仁民嗎?」佩珠焦急地問道。

「沒有,今天下午我還沒有看見他,」克低聲回答。

「我去告訴他,」佩珠接著說。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慧在對她霎眼睛,她也不去管

慧,便急急地對慧說:「慧,你陪著德華回去吧,她很疲倦。」

「那么,德華就索性睡在婦女協會吧,我一個人在那里也很寂寞。德華,你覺得怎樣?」

「也好,」德華遲疑地答道,她終於拗不過慧的挽留而應允了。

佩珠已經走出了外面的天井,卻被克追上了。克交了一只手電筒給她說:「這個你拿

去,志元住的那條街不容易走。」

「謝謝你,」佩珠望著那張被口里噴出的熱氣籠罩著的小臉,感謝地笑了笑,把手電筒

接了過來。克把她送到大門口,還立在那里看她的背影。但是一瞬間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

里了。克默默地伸起右手在頭上搔了兩下,然後轉身回去。

克回到房里,德華已經跟著慧走了。婦女協會的會所也是這個大建築的一部分,就在對

面,一個池子隔在中間,但是有一道石橋通過去。從這個房間里人可以望見那邊的燈光。

克走到陳清旁邊看他抄寫公函。窗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粗聲:「克。」接著志元的腳步

聲在石階上響起來。志元的皮鞋上釘得有靴釘,他的腳步聲是容易分辨的。但同時還有別人

的聲音,來的不只一個人。

志元嚷著進來了,在他的後面跟著仁民。兩個人走在一起,身材差不多,好像一對弟

兄。志元的方臉上堆著笑。

「你看見佩珠嗎?」克看見志元馬上問道。

「佩珠,她在什么地方?」志元驚訝地大聲反問。

「她到你們那里去了,剛剛去的,不過幾分鍾,你們去追還來得及,」克急急地說。

「好,我們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幾條街很難走。」

仁民關心地說,他拉著志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跟你講幾句話,」克把仁民拉到里面房間里去。過了一會,兩個

人一道出來,臉色和平時一樣,好像沒有什么重大事情似的。

「走吧,」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聲音平靜地說。志元驚奇地望著他,志元不知道

克和他說了些什么話,又不知道佩珠為什么在這時候去找他們。

志元還想留著向克問幾句話,卻被仁民催促起走了。兩個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門,跑到

黑暗的街心,於是大步走起來。

大街上還熱鬧,有行人,有燈光,也有艷裝的妓女。但是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層霧里。一

個年輕的妓女走近他們的身邊,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們兩眼,就讓他們走過去了。

他們轉彎進了一條曲巷,走了不一會就看見火光,一個穿學生裝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面

走,那熟悉的背影給火把照亮著,在他們的眼前搖動。

「是敏,我們趕上去。」志元高興地對仁民說,便加快腳步走著,同時叫了一聲

「敏。」

那個男子站住了,掉過頭來看他們,一面問道:「誰?是志元嗎?」他聽見了靴釘的聲

音。

志元答應著,大步走上前去,親切地抓住敏的膀子,粗聲問:「你回家去?」

「真湊巧。我正要找你們。」敏現出高興的樣子。「仁民呢?」

他剛剛說了這三個字,看見仁民走過來,便嚴肅地小聲對仁民說:「你應該小心,我得

到了——」「我知道了。我們走吧,你到我們家去。」仁民連忙阻止了敏,他拉著敏一道

走,他不願意在街上多站一些時候,他害怕會因此跟佩珠錯過。

「我不去了,我還要到克和慧那里去,」敏堅決地說。他看了看手里的火把,火把正燃

燒得發叫,往四面投射火花。他就將火把遞給仁民,說:「這個給你,你們用得著它。」

仁民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你們都忙,只有我一個人空閑。」

敏也笑了:「大家都是為著一個目標,你還說什么客氣話?」他投了一瞥友愛的眼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