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5047 字 2020-08-08

明釋放了。陳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來。他們到了工會。有好些人等著和明談話,但是看

見明的沒有血色的瘦臉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漸漸地閉了嘴,讓明安靜地歇了一會。過後雲陪

著他到婦女協會去。在那里他們第一個就看見慧,慧把他們引進里面的一個房間,有好幾個

人在等候他們。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穿著灰布短旗袍的是德華,她正用右手支著頭傾聽

別人講話。她聽見腳步聲便掉過頭往門外看,把右手從桌上取下來。她看見明,臉上略略現

出驚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動,似乎要說什么話,卻又沒有說出口,只把頭對他微微點了一

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進門,賢就跑過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來,把他的突出的牙齒露給明

看。房里的人都站起,全走過來圍著明,搶先同他握手。明覺得頭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

他看見碧,看見影,看見佩珠,看見亞丹,還看見雲的妻子惠群,這個中年婦人也是婦女協

會的職員。

「你們都好,」明看見這些溫和的笑臉覺得很高興,便微笑道。

「你這幾天一定受夠了苦,我們時時都在想你。」佩珠望著明的憔悴的臉,就好像看見

人從她自己的臉上割去了肉似的,心里十分難過。

「受些苦,是不要緊的。我想不到還會活著出來。現在我好了,」他依舊微笑地說,在

他的帶著苦刑的痕跡的瘦臉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來了,」明望著亞丹說,「大家都說你在那邊很努力。」

「比起你,我卻差遠了。你簡直是為著工作弄壞了身體,」亞丹懇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華,她一個人站在桌子前面,離他較遠一點。她這些時候就默默地望

著他,他卻不覺得。

「德華,你為什么不過來跟明握手?」慧看見明在看德華,馬上嚷起來。她走過去把德

華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眾人帶笑地想著。

德華略略顯出為難的樣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給他,低聲說:「你比從前更瘦了。

我們時時替你擔心,不知道在那里面人家怎樣待你?」她勉強笑了笑,但是淚珠把她的眼睛

打濕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頰上還有一條傷痕。

「那些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情,」明親切地答道,緊緊握著她的柔軟的手,他覺得她的手

在微微顫動,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來了。他用溫和的眼光撫她的臉,讓他的眼睛代替嘴

說出更多的話。她並不避開他的注視,卻只用微笑來回答。

眾人靜靜地望著他們,連慧也不開口了,賢卻跑到佩珠的身邊,捏住佩珠的一只手緊緊

地偎著她。

明放開德華的手,溫和地說:「你看,我還不是和從前一樣健康。」「健康」兩個字從

明的嘴里出來,似乎就表示著另一種意義。他從來不曾有過健康的時候,現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吧,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見明現出支持不住的樣子,關心地勸

道。

「不,我很好,」明搖搖頭,表示他並不疲倦,又用驚訝的眼光看眾人,一面問道:

「你們為什么都不坐?」

「你先坐吧,你應該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對德華說:「德華,你讓明在床沿上坐

坐。你們有話,坐著說,不更好嗎?」

德華看慧一眼,似乎責備慧不該這樣說話。但是她馬上又順著慧的語氣對明說:「明,

我們在那邊坐坐,大家坐著談話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著她在那邊坐

下去。賢跑過去,坐在德華旁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空地位,他便對佩珠招手說:「佩珠,

你來,你來。」

佩珠摸出表來看,說:「我應該走了。仁民他們在等我。」

明驚訝地看佩珠,他想起陳清告訴他的話。仁民來了,這是一個好消息。他沒有見過仁

民,但是他讀過仁民翻譯的書。

他常常聽見人談起仁民的事情。他覺得仁民就是他的一個很熟的朋友。他希望馬上就看

見仁民,他有好些話要和仁民談談。他便問:「仁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現在我們有事情,你也應該休息。我叫仁民明天來看你,」佩珠阻止道。

她不等明回答,就喚那個瘦長的小學教員道:「亞丹,我們走吧。」

亞丹應了一聲,又和明打個招呼,便邁著他的闊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過門限

時,還回過頭留戀地看看眾人。

慧跟著亞丹他們走出去。她回來時正看見明和德華在談話。她很高興,她很少看見明和

德華這樣地談過話。她帶笑地打岔說:「明,你應該謝謝德華呀。她為著你的事情差點兒急

壞了。」

「為什么單單是我一個?你們不都是他的朋友嗎?」德華略略紅著臉分辯道。「難道你

們就不著急?」她輕輕地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你還忍

心騙我。」

「慧叫我那樣說的。全是她的主意。」賢站起來指著慧帶笑地嚷著。後來他又坐下去,

拉著德華的一只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聲機。」慧噗嗤一笑,走過來,也把賢的頭敲了一下。

雲在旁邊看著微微地笑了。他對眾人說:「慧愛跟人開玩笑。」

慧正要答話,卻聽見外面有人喚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里寧靜了片刻,過後碧和影又在角落里低聲談起話來,她們兩個站在那里已經談了好

一會,一個站在窗前,一個靠牆壁站著。

「碧,你們兩個在談什么秘密話?」許久不曾開口的惠群大聲說,她的臉上帶著中年婦

人的和藹的笑容。

「不告訴你,」碧掉過頭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們應該陪著明玩玩,不應該冷落他,」惠群帶笑地責備她們說。

「惠群,你不看見他和德華正談得起勁嗎?我們不要打岔他們才好。」碧接口說。

惠群回頭去看,果然德華對著明在低聲講話,明注意地傾聽著。她向著雲一笑,一面站

起來小聲說:「我們走吧。」她又向賢招手。賢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默默地跟著這一對夫

婦出去了。

房里少了三個人,也沒有人注意。碧和影依舊在屋角低聲談話,她們在討論工作上的事

情。德華向著明吐露她的胸懷,她在敘述她回家以後的生活。明感興趣地聽著,在她的敘述

中間,他不斷地點著頭。

「明,你為什么常常帶著憂愁的面容?我就沒有看見你高興過,仿佛你心里總是有什么

秘密似的。」德華忽然提起這件事,她同情地、溫柔地看著他,她的眼光同時又是深透的,

似乎要刺進他的心。

明的瘦臉上掠過一道微光,但是馬上又消失了。他現出遲疑的樣子,他覺得為難,他不

願意談這件事。但是她的眼光不肯放松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支

吾了半晌,斷續地說出幾個含糊的字。最後他才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我沒有什么秘密,

也許我生來就帶著陰郁性……我的身世很悲慘。」明常常說他的身世很悲慘,但是他從不曾

把他的過去告訴人。人只知道他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會比你的好。從前人家常常笑我愛哭,近年來自己覺得好了些。我

也能忍住哭。」德華說著,兩只眼睛不轉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眼光在那傷痕上停留了一

下,便移開了。她略略把頭埋下來。「我也知道過去的生活在一個人的心靈上留下的跡印很

難消滅。可是人不能夠靠憂愁生活。我已經忘記了許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夠忘記。」她的

聲音微微地戰抖著,留下了不斷的余音。最後她吐了一口氣。

這些話都進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動得厲害了。

「德華,你有時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嗎?」他想壓下他的感情,但是終於忍耐不住發出了

這句問話,黃黑色的瘦臉被雲霧罩住了。德華看他,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回到家里,沒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一個人望著藍天發痴想。我那個繼母從來不

理我。」她說起家里的事情,便覺得不愉快。她不願意再說下去,便問他:「你喜歡看星星

嗎?

你為什么忽然問起這句話?」

明夢幻似地望著她的臉,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自語似地說:「我晚上常常在黑暗的巷

子里走,你知道我常常從碼頭工會到這里來。街道很黑暗。我沒有電筒,也沒有火把。只有

星光照著我的路。我常常仰著頭望星星。我愛它們。它們永遠在天空里放射光芒,我只能夠

看見它們,卻達不到它們那里。」他略略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那些星星,它們是永遠

不會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見它們。」就在這時候他也仿佛看見兩顆星在他的眼前放光,

他完全不覺得那是德華的一對眼睛。

「你想象不到這幾天我怎樣地過日子。在拘留所里我整天看不見太陽。他們常常拷打

我,他們要我供出什么陰謀來。他們甚至恐嚇說不讓我活著出去。那些日子真難過。但是我

並不絕望。在那個時候我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亮著我的路。」明開始說話的

時候,聲音還很低。但是漸漸地聲音高起來,他的眼睛也發亮了,先前的疲倦和憂郁都被一

種激昂的感情掃去了。他的臉紅著,手動著,從他的口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很清晰的,

而且有力量,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談話來看他。

「明,你說得這么美麗,你說得我要哭了。」德華的眼里含了一眶眼淚。她極力忍耐,

卻終於迸出了這個聲音,同時把哭和笑混合在里面。這時候她沒法控制自己,只好讓她的感

情奔放。「這些話,你不應該對我說,你應該對佩珠說,我是不配的。」她說罷便倒下去,

把頭壓在被褥上低聲哭著。

碧和影都跑過去,驚奇地問:「德華,什么事情?」影側身去扳德華的身子。

明也彎著身子喚德華。德華不回答。碧溫和地安慰明說:「明,你也應該休息了,我們

不知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

「她怎樣了?她為什么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帶了點驚惶地問碧,他的聲音變了。

他又找回來疲倦和憂郁,好像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話里面,他說完那段話,他的精力

便消失了。碧不知道這個,她看見明的臉色不斷地在變化,愈變愈難看,她還以為這個打擊

是德華給他的,她便答道:「沒有什么事情。你不看見德華愛著你嗎?」

「她真的愛我?」明疑惑地望著碧低聲問道,好像就害怕這句問話被德華聽見似的。

「你還不相信嗎?」碧大聲說。

「我明白了,」明自語著,後來便笑了。在碧的眼里看來這笑只像苦笑,碧覺得今天明

的舉動有點古怪,使人不容易了解。

「德華,」明溫和地喚著,正要俯下頭去對她講話,忽然一陣腳步聲打岔了他。克跑進

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並不問他在這里還有沒有事情,便說:「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

來看你。在那邊等著。你去對他們說幾句話。」克的小臉上堆著快樂的笑,他說話說得很

快,嘴里不停地噴氣。明還來不及答話,接著雲又跑了進來。他們兩個人把明擁起走了。克

還回過頭對影笑了笑,說:「影,你也出來看看。」

影溫柔地含笑答道:「我就來。」

德華從床上坐起來。她還有話要對明說,她喚了一聲:「明。」沒有回應,腳步聲已經

遠了。她走到影的身邊,把一只手搭在影的肩上,痴痴地望著窗戶。陽光穿過窗戶射進來,

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無數粒灰塵在陽光里飛舞。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也不去揩干。

「何苦來。」影摸出手帕替德華揩臉,一面憐惜地說。「這是用不著哭的。你平常愛說

你能夠忍哭,今天卻流了這么多的眼淚。為什么哭呢?你愛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又沒有

人干涉你們。」影說這些話好像一個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響起了人聲,聲音嘈雜,仿佛許多人在用本地話喊口號。接著那些人又唱起歌

來,聲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顯然是從不熟悉的嘴里唱出來的。

「你聽,外面多么熱鬧。他們在歡迎他了,」影溫柔地撫著德華的軟發高興地說。

「別人不會來干涉嗎?」德華低聲問。

「為什么來干涉呢?他們並沒有激烈的行動,現在又不是戒嚴的時期,」碧接口說,她

的小眼睛睜大了望著窗戶,好像從窗戶望過去便可以望見那熱鬧的景象一般。

慧走進來,口里哼著勞動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著他們唱起來:「………………

我們耕了田,我們織了布,我們修了房屋,我們造了倉庫。

………………」

「德華,我們出去看,我們四個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歌對德華說。

「好,我們走,」碧應了一聲。影挽著德華站起來,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婦女協會,她們下了石階,又走過石橋。工會門前的石階上有幾個人匆忙地跑來跑

去。一個穿學生裝的青年抱了一大卷傳單從里面出來。

「敏。」慧高興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