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2690 字 2020-08-08

佩珠和慧在婦女協會里談著明的玻

賢忙忙慌慌地跑進來。他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那種滑稽的笑容。他一看見佩珠,就張開

突出的嘴,露出不齊整的兩排牙齒,張惶地說:「佩珠,你們快去。明的病危險……德華要

你們馬上去。」賢恐怖地睜大了眼睛,兩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來。

「災禍接著來了。」慧自語似地說。

「好,我們就去。」佩珠牽著賢的手,同慧一起出去。

她們到了雄的家。碧出來開門。她們看見碧的憂郁的面容,心就變得更沉重了。

「明怎樣了?」佩珠關切地低聲問。

碧搖搖頭,焦愁地答道:「恐怕沒有希望,」就讓她們進去。

在一個不很明亮的房間里,一張舊式的架子床上,明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幅薄被蓋著他

的半個身子。德華坐在床頭一把藤椅上,用手帕在揩眼睛。

「德華,」佩珠一進門便輕輕地喚了一聲。

德華站起來,還來不及答話,明就在床上問道:「佩珠,你來了嗎?」

佩珠答應一聲,便同慧走到床前溫和地說:「明,今天好些嗎?」他們看清楚了明的

臉,臉上沒有肉,沒有血色,不像一張活人的臉。她們本來想勉強地笑笑,然而佩珠的眼淚

掉了下來。慧能夠忍耐,她用力咬著她的嘴唇。

「佩珠、慧,你們都好。我是完了。我要離開你們了。」明的瘦臉上現出了凄慘的微笑。

「不會的,你的病不久就會好起來,」佩珠極力忍住悲痛,溫和地安慰他。

「我不會好了。我完了。想到你們大家都忙著,我一個人靜悄悄地死,這是很難堪的。

佩珠,我不願意死,我實在不願意死。」他的眼里嵌著淚珠,右手壓在被上,手指微微地抖

動。德華用手帕掩了面在旁邊抽泣。明略略停頓一下,又繼續說下去:「德華常常哭,她待

我真好,你們大家待我都好,然而我要死了。我不能夠再擔任工作了。我要離開你們了。」

佩珠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把他的壓在被上的手握著,一面安慰他說:「明,你不要再

說話了。你歇歇吧。不僅德華,我聽了你的話我也想哭了。」

「明,你不會死,在你這樣輕的年紀是不應該死的,」慧立在床前對明說。

「不該死?誰又該死呢?」明的眼睛睜大起來,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他的牙齒也抖著。

「我是給他們害死的。他們天天拷打我,折磨我,他們不讓我活。所以我就要死了。我應該

死了,在這樣輕的年紀就死了。」他氣憤地說著,臉色很難看,聲音也含糊了。但是這些話

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連新來的敏、亞丹、志元和仁民都聽見了。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想說話。佩珠把明的冷冷的手捏得更緊,好像害怕一放松手就會把

明失掉似的。別的人靜靜地站著,動也不敢動一動,讓明的喘息和德華的嗚咽在空中飄盪。

這樣地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明,又用恐怖的眼光彼此望著。仁民低聲

在志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碧走過窗下,便站在門外,伸了頭進來看。

明在床上慢慢地嘆一口氣,又把頭一動,用他的失神的眼光看著站在桌子周圍的那些

人。他把嘴一動,笑了,這笑容在別人看來依舊是悲哀的。仁民向前走了兩步,到了床前。

「仁民,你來了,我卻要死了。」明望著仁民,眼里又迸出了幾滴淚珠,他繼續用戰抖

的聲音說話。「我不能夠多看見你了。我並不怕死,可是想到你們大家都在工作,我真不願

意離開你們。」

「明,你放心,你是不會死的。我們大家都愛你,都需要你,」坐在床沿上的佩珠俯下

頭望著明,含著眼淚地安慰說。

賢撲到床前,把頭壓在明腳邊的被上傷心地哭起來。

「明,你歇歇吧,你太激動了。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不要怕,」仁民想對他說許多

話,但是只說出了這幾句。

「我並不害怕。不過在這時候大家一起工作得很好,剛剛有一點希望,我一個人就死

去,太悲慘了。」明停了停又說:「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不要再說話了,」仁民溫和地說。

「不行,我閉上眼睛,在我眼前就像在開演電影,都是拘留所里面的景象。真可怕,你

們絕不會想象到。」明的聲音里帶了一點恐怖,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在他的瘦得只有皮包骨

的臉上,這一對眼睛就像兩個小洞。

「那里面的生活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亞丹背靠桌子站著,把一只手捏成拳頭用力壓在

桌面上,他側著頭低聲對志元說。

「他們整天拷打他,他那瘦弱的身體怎么受得住?」志元埋下頭低聲答道。

「這就是人家對付我們的辦法。」敏在旁邊插嘴道,他沉著臉,咬著嘴唇,從眼睛里射

出來似乎是冷冷的憎恨的眼光。

「他並不是第一個犧牲者。」

「啊,星光,星光就要滅了,」明望著帳頂在自言自語。

「明,你說什么?」佩珠把頭俯下去溫和地低聲問。

「我說那星光,過一會兒,我就會什么都看不見了,」明依舊自語似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星光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德華在旁邊接嘴說。她已經不哭了,雖

然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站在床前,微微低下頭用兩只明亮的眼睛望著明的臉。她還記得

明的話,明對她說過在白天他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著他的路。

「仁民,」明把頭一動喚道。仁民已經走到了桌子跟前,正在聽志元講話,便掉轉身溫

和地答道:「我在這里。」

「請你過來,請你過來,」明接連地說。仁民就走到床前,站在佩珠的旁邊。他俯下頭

把他的溫和的但又是堅定的眼光投在明的臉上,低聲問:「什么事情?」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會,好像要認清楚仁民的面貌似的,然後說:「我問你一句話,你比

我們知道得多,我讀過你的許多書。」他微微一笑,這時候他的聲音有些不同了,這里面似

乎多了一種東西,但究竟是什么,眾人也不明白。「我問你在我們中間——愛——我說那戀

愛——我們也可以戀愛——和別的人一樣嗎?」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臉上。「我們

有沒有這——權利?他們說戀愛會——妨害工作——跟革命——沖突。你不要笑我——我始

終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很久就想問你。」在這些話里面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

起,雖然是軟弱無力的聲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來。的確那個問題把明苦惱了許久,他很

早就想寫信去問仁民,問劍虹。但是他害怕會被人笑,所以他終於沒有寫信。他把它藏在他

的心里一直到現在,這時候他依然不能夠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聽著,他想不到明會拿這些話問他。這並不是一個難答復的問題。他微笑

了。他說:「明,你為什么還想這些事情?你應該多休息你的腦筋,你的身體比什么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