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霧雨電 巴金 4150 字 2020-08-08

陳清晚上到那個在旅部辦事的朋友家里去過兩次,第二次才見到他。那個姓林的中年人

是陳清的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的同學。陳清只在中學里讀過一年書,就進了機器廠做學徒。

林雖然在旅部當一個小官,但是他對陳清的思想和為人也有相當的了解。

「這件事情沒有一點辦法可想。我也料不到這么快。」林憂愁地說,他沉吟地用手托住

他的下頷。

「他們的生命會不會有危險,」陳清懷著一線的希望問道。

「這個我就不能夠保險了。大前天報紙上那篇社論把旅長得罪了,大概是那篇文章闖的

禍,」林沉吟地說。「不過我想另外還有原因。聽說政治科特務股里面近來有一個姓王的新

職員很活動,他從前同你們的朋友也有過往來……據說他也在報館里當過編輯。你想想看,

有沒有這個人?」

陳清一想,便記起來了。那個人叫做王能,的確在報館里當過編輯。王能屢次表示要加

入他們的團體。他們並沒有認出他是一個壞人;不過他愛花錢,又喜歡打扮自己,因此他們

不大滿意他。但是他們也把他當作朋友看待。最近一個多月以前他忽然辭職走了。他們偶爾

還在街上遇見他。誰都不知道他在旅部里做事情。

「不錯。有這個人。我記得他。他和我們做過朋友。」陳清想到這里不覺氣憤地嚷起來。

「對了。你想事情還有什么希望呢?你們要謹防他使一網打盡的毒計。」林替他們擔心

起來。他也很生氣,把一張肥肥的圓臉都掙紅了。「我常說你們里面混得有偵探,你們總不

肯相信。要知道那班口里說得甜蜜的人常常是不可靠的。我平日不敢多同你們的朋友往來,

就是這個緣故。」

「你應該給我們想個辦法才好,我們不能袖手旁觀讓那兩個人死。他們都是極好的人。

我寧願犧牲我自己,就讓他們把我抓去都可以。」陳清十分激動地說。他想到雄和志元,那

兩個人平日的種種行為便誇張地在他的腦子里浮現出來。同時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

說:「失掉了,這一切都永遠地失掉了。」悲哀使他忘記了自己,他含著眼淚,向林哀求。

「我知道,我明白你們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見你們受折磨,我自己

躲在一邊。你想我就沒有血,沒有肉,沒有良心嗎?我總要盡我的力給你們幫忙。但是恐怕

沒有辦法,我的職位太小了。」林誠懇地說。他沒有流淚,但是他的聲音卻變成苦澀的了。

他說的不是假話。他認識那些人,他佩服那些人。

陳清不說話。林站起來把兩只手交叉地放在背後,埋著頭在房里踱來踱去。他忽然掉過

頭堅決地對陳清說:「我明天下午給你一個確實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說:「你們要

當心埃現在事情很緊急。像現在這樣的局面下,白白的犧牲也沒有好處。」

他們繼續談了好些話。陳清離開的時候,夜已很深了。他來不及把消息告訴別的人。他

回到工會的會所,看見婦女協會那邊還有燈光,他便走過去。影和惠群都沒有睡,在那里忙

著清理東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紙灰。他把那個消息告訴她們了。

第二天大清早,陳清到慧那里去。馬路上已經很熱鬧了。

許多菜擔子擁擠在路中間,一些人圍了它們吵鬧著。幾輛黃包車拉著學生和行李在人叢

中慢慢地走過。他經過一個干魚鋪的門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里送。他連忙掩著鼻子急急地

走過去,無意間把腳踏了在扁擔上,給繩子一絆,幾乎跌了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時,汽車的

喇叭在遠處響了。人叢中馬上起了騷動,大家爭著讓路,賣菜的挑起擔子往騎樓下跑。

汽車來了。這是旅部的大汽車,許多兵擁擠地坐在上面,在他們中間露出兩個沒有戴帽

子的頭。汽車經過這段馬路時走得很慢,陳清有機會看清楚了車上的兩個光頭,他的眼光被

它們攝去了。他痴呆地望著。那張瘦臉沒有血色,一邊臉頰浮腫起來,但表情卻很堅定,這

分明是雄的臉;那張方臉,紅眼睛,闊嘴里哼著日本話的革命歌,這分明是志元的臉,雖然

臉上增加了幾處紫色的跡櫻他想喚他們。但是那心里的呼聲他們是不能夠聽見的。他們沒有

看見他,就被汽車載走了。雖說汽車走得慢,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於是兩張熟識的臉

便在陳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車的喇叭聲一秒鍾一秒鍾低下去,馬路上的人又聚攏來,恢復了

從前的景象,幾乎使陳清疑惑這次的會面只是一個幻景。

「又要去打靶了,」一個賣菜的人自語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兩個人。又多了兩個冤鬼,」買菜的人說。

「兩個讀書人,好好地為什么要捉去打靶?看他們的相貌絕不像壞人,」一個商店伙計

接著說。

「這個世界要發瘋了。好人都不能夠好死。」一個書鋪伙計氣憤地說。

「你不怕給人聽見?街上到處都有兵。」一個老頭子走過來,勸告剛才說話的那個年輕

伙計。

這些話沉重地打在陳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幾個人的旁邊,淚眼模糊地望著街中的人群。

他不曾注意到一個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陳清,」那個人輕輕地觸他的膀子,他吃驚地一看,知道是敏,就低聲問道:「你看

見嗎?」

敏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有許多片黑雲堆在那上面。

「完了。」陳清嘆息地說,他和敏慢慢地在馬路上走著,轉一個彎就進了一條窄巷。

「你想,我怎么能夠告訴碧。她和雄同居只有兩個多月。」

陳清悲痛地說,他的眼淚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想碧是能夠忍受的,她已經准備把雄交出去了。她昨天沒有流一滴眼淚,」敏極力

做出冷淡的聲音說。他時時回頭去看後面。

「那是血,那是血。」陳清抓住敏的膀子苦惱地說,「她流的是血。」

「你要當心,今天街上一定有不少的偵探,」敏忽然嚴肅地在陳清的耳邊說,他叫陳清

不要多說話。其實他並沒有得到關於偵探的確實的消息。

陳清果然住了嘴,留神地把眼睛掉向四面看。他看見沒有人跟隨他們,便又放心地走

了。但是他心里還是很激動,剛才看見的兩個朋友的臉還在絞痛他的腦筋。

「敏,你聽見那些人剛才說的話嗎?他們全同情我們,」陳清激動地說。「我們的朋友

並不是白死的。壓迫沒有一點用處。」

「你不要太樂觀了,」敏冷淡地說,其實這冷淡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臉上隱約地現出來

內心斗爭的痕跡。「我問你,我們還應當死多少人?」

「多少人?那無數……」陳清說到這里馬上閉了嘴,他聽見了腳步聲,便埋下頭安靜地

往前走,讓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從他們的身邊過去了。

「那許許多多的人會了解我們,加入我們里面來。你就不記得那天的景象?那么多的誠

實的面孔……」陳清帶著單純的信仰感動地說。「我從來沒有失掉過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

我永遠是樂觀的。」

「陳清,你還記起德嗎?」敏忽然痛苦地問道,他們正走過一個大院子,院子沒有大

門,天井里長著茂盛的青草,是那么高,而且掩沒了中間的過道。破爛的中門靜靜地掩住了

里面的一切。

陳清聽見一個「德」字,他再看那個院子,他就明白了。

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許多年來沒有人敢搬進去住,就是在這個地方兵士們槍斃了德。

那個時候另一個軍閥統治這個城市。如今陳旅長來了,並沒有大的改變。壓迫一天比一天地

厲害。敏似乎就用這個來攻擊陳清的樂觀的信仰。但是陳清把那個時候他們的情形同現在比

較一下,他的樂觀反而加強了,他就堅定地回答道:「德,我不會忘記他。你看,我們已經

有很大的進步了。」

「然而我們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惱地回答,接著他抓起陳清的膀子激動地

說:「你想象看,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在山岩上,面對著槍孔,等候那一排子彈射過

來,下面就是無底的深淵,他們一瞬間就會葬身在那里。他們眼睜睜看著死一步一步走過

來。你想象看,他們的心情……血,我的眼睛里全是血。」他的手在陳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

動。

陳清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緊拳頭掙扎了許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

話:「我們快走吧。」

「我不去了。」敏忽然動氣似地丟開了陳清的膀子。

「我們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這么久,現在怎么又不去了?」陳清驚訝地望著敏,不了

解這個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臉陰沉著,從那張臉上透不出一點消息來。於是敏掉轉身子走

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陳清追上去一般。

陳清只得一個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么消息?」慧看見陳清就問,她和碧正在房里低聲談話。

「我在南大街看見汽車裝了他們去,」陳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頭,不敢看她們的臉。

「真的?」碧跳起來,她走到陳清的面前追逼似地問,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臉似的。

「這個時候已經完了,敏也看見的,」陳清用嘆息似的聲音回答。

「他們看見你嗎?」

「他們的汽車很快就過去了,我來不及向他們做一個記號。但是他們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的。你看見他們臉上有沒有傷痕,想來他們一定受過

了拷打,」慧關心地說。

「沒有,他們的臉和平常一樣,都帶著微笑。」陳清又把頭低下來,他自己也明白他說

的是假話,他在欺騙她們。那浮腫的臉頰,那紫色的跡印,就像燒紅了的炭,擺在他的眼

前,把他的眼睛燒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臉上掠過去。慧在房里踱著,她接連地說:「我知道他們會這樣,他們會

這樣。」

「你騙我。你騙我。」碧已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來大聲說。她把鋒利的

眼光投到陳清的三角臉上面,憤怒地責備他:「我知道他們一定受過拷打。」

陳清抬起頭,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說:「碧,這不是一樣的嗎?現在他們跟我們

已經隔了一個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會毀滅得這樣快。我簡直想象不到他們會死。」慧說,她仿佛看見那兩

張熟識的臉在對著她微笑。

碧的臉上現出了一陣痛苦的拘攣。她站在陳清的面前,眼睛里冒出火來燒他的臉,她的

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往後面披的頭發,把它們弄成了蓬松的一大

堆。她絕望地說:「遲了。我做事太慢了。」聲音就像一只受傷的野獸的哀號。她記起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