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腰佩雕弓漢射聲(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2959 字 2020-06-11

隨著城門緩緩關閉,粗重的木棍從內將其撐起,意味著西霆障東門徹底封死了。

而任弘則「帶傷上陣」,含著淚重新活蹦亂跳起來,已帶著剛到的趙漢兒,以及五百親衛、募兵組成的鐵蹄騎從出了門去,與剛渡過湟水來支援的兩千余小月氏義從騎匯合。

金賞帶著長安來的三千中央軍守於內,任弘則帶著雜牌軍和義從胡,組成三千騎的外援,游弋在西霆塞附近的黃土台地上,以牽制羌人兵力,使其不能全力進攻城障。

畢竟城障剛剛修成,容不下太多人,將靈活機動的令居募騎當守城民夫用也是極大的浪費,至於小月氏人……還是留在外面讓任弘直接號令著更讓人安心。

除此之外,任弘主動與金賞商定如此應戰,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沒有說破,倒是韓敢當剛出來,就憋不住,對剛來不明真相的趙漢兒吐訴起來。

「方才出城時,你瞧見那中郎將長史任宣,以及北軍吏士看吾等的眼神沒?」

韓敢當憋著火:「就像在看一群逃兵!」

在修築西霆障的這段日子里,若非任弘約束著,暴脾氣的韓敢當,早就帶著同樣不好惹的令居士卒,跟金賞手下的北軍赤膊而戰了。

至於原因嘛,若說北軍是大漢的中央軍,金城郡兵是晉綏軍,那護羌校尉麾下的令居募兵就是……游擊隊?總之在北軍眼里,令居募騎和小月氏差不多。

將他們放一處同吃同住兩個月,沒火並已是奇跡了。

即便令居募騎跟著大名鼎鼎的西安侯,在浩門水之戰里大捷,但北軍卻認為,那是羌人太弱,外加馬蹄鐵的功勞,他們在背地里原話是這么說的:

「有良將為帥,對上羌虜,帶群狗上陣都能贏。」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北軍那群以六郡、三河良家子為主的士卒,甚至連他們的主官,堂堂列侯,從來沒有戰陣經驗的奉車都尉金賞都看不起,經常自詡:「換條狗帶著吾等,也能常勝不敗。」

北軍的戰史確實豐厚,早在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帶著他們平定呂氏之亂,從那以後,南軍坐了冷板凳,而北軍成了中央軍代名詞。後來,太尉周亞夫率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北軍曾以主力參戰,並獲大勝。

漢武帝時多次以北軍八校為核心組建遠征匈奴的大軍,巫蠱之亂里,不算任安這小插曲的話,北軍大多數人又站對了隊伍。

如今的大漢很倚重這支軍隊,作為天子親軍,每一個北軍士卒,都是曾在邊塞當過一年兵的老卒選出的,所以兵將素質較好。訓練嚴格,裝備精良,戰斗力極強,幾乎人人著甲,手持鐵制的長鈹和長矛,腰持精鐵環首刀,強弩是標配,導致韓敢當一邊對趙漢兒罵著北軍的傲慢,又止不住羨慕他們的裝備。

和平時期,北軍八校保衛長安,只要有征戰之事,他們就會在出征之列。常從將軍出征,或西北擊羌胡,或南下定夷亂,成了鼎鼎大名的一支王牌野戰軍,再有「王師」的光環加持,不傲慢都難。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難帶的一支軍隊了,金賞沒過硬的功勛和本領,再加上誰也不得罪的好脾氣,在軍中看來卻是「軟弱」,反被鄙夷。這批北軍士卒,其實是射聲校尉長史任宣在管事,聽說他與霍光之子霍禹走得很近,也是個「霍家人」。

雖然任宣表面上對任弘客客氣氣,但任弘能感覺出來,這個不是本家的同姓軍官,對他的功績不以為然,對底下人愈演愈烈的派系歧視也視而不見,甚至推波助瀾。

「搬運石頭,拌黃泥築牆等累人的活,北軍總想使喚吾等做,種田時也懶洋洋不想賣力,說什么金城的地金城人種,他們為何不說金城的米金城人才能吃?」

韓敢當很喜歡金城人的脾性,早就與他們打成了一片,虧得被任弘三令五申不得滋事,否則定要為其出氣。

幸好任弘名頭比較大,還打了勝仗,糧官不敢克扣物資,金賞也同意兩軍在吃住上同等待遇,這才省去了很多沖突。

加上趙充國就是令居人,故北軍也不敢對後將軍的小老鄉們欺負太甚,但心里也股傲慢,卻是掩藏不住的。

「省著點力氣吧,別抱怨了。」

任弘聽到了韓敢當的埋怨,想到自己先前還笑羌人一盤散沙,其實漢軍也好不到哪去,連前線軍隊里,都派系斗爭嚴重,地域歧視到哪都有,關西關東老恩怨,關西里也分三輔、涼州,涼州里各個郡又有鄙視鏈,真叫人頭疼,便斥責韓敢當道:

「你也是老行伍了,難道還不懂得,軍中的一切暗地里的比拼,最終都要在戰場上才能見真章?確實,若汝等在障中,恐怕會被那任宣安排遞送弩矢石塊,連牆都沒機會上,可現在,汝等卻有了與之同場競技的機會。」

他們已經登上了西霆障附近的紅石崖,占據了制高點,能看到浩浩盪盪的羌人正朝西霆障涌來,似能輕易將這座還沒徹底完工的小要塞淹沒。

「羌人約有兩萬,吾等只要能牽制一萬,使其不能專心攻城,西霆塞便能輕松守住。」

任弘捏著馬鞭指點下方,對手下們預測戰局:「初戰時,強弓勁弩守要害之處,那是城內北軍射聲營的專長、而辛武賢和帶著北軍越騎營的趙卬接到我急報後,已過湟峽,天黑之前能加入戰場,到時候羌人必撤,追亡逐北,拖住羌虜,就要靠吾等的鐵騎了。」

雖然任弘也說不准他派去游說諸羌反正的龍耶干芒是否成功了。

眾人聽罷,躍躍欲試,這兩個月他們確實受夠北軍的氣了,得在此叫他們好好見識見識,河湟之虎手下的「金城虎騎」不是浪得虛名。

任弘道:「別的我不能保證,事後斬首絕對比射聲營的士卒多便是了,屆時彼輩再譏諷汝等,便數著各自砍下的羌人頭顱,罵回去!實打實的功績在,看彼輩還有何好說的。」

「君侯說得有道理。」

趙漢兒拍了拍韓敢當:「老韓,我這新弓尚未射殺過人,你我也比比?」

話雖如此,但在旁牽制的騎兵不可能直接沖入兩萬羌人中,按照事先說好的,等城中舉旗為號,再發動內外夾擊,任弘只先開啟了觀戰模式,遠遠看著西霆障的攻防戰。

……

「咚咚咚,咚咚咚。」

戴著猴皮帽,敲著單面羊皮鼓,一邊行走一邊舞動歌唱,這便是羌人巫師「釋比」的標准裝扮。

用羊皮為鼓,是因為羊吃了白石,大概是鹽塊,故因恨羊,剖其皮為鼓敲之。以獼猴皮為帽,則是因為在羌人危難時獼猴舍身,讓他們食用渡過難關,故將其皮制作成帽子永遠戴在頭上以示尊敬,永遠供奉。

至於為何是單面鼓,又有傳說,昔日至高無上的天神木比塔從凡間歸來的女兒口中,得知凡間仍有不少傷風化的習俗和危害人畜的鬼怪,便派天神幾波爾勒下界整治。幾波爾勒因勞累睡過了頭,致使兩面鼓的一面受損,只有一面可用。

龍耶干芒很久以前便聽說過,想要成為一位釋比,不但要拜師,還得經過艱難的考驗,最難的一關是,需得須以一刀自右頰插於口中,然後再以一針插入左頰,針頭懸一杉木小旗,至儀式結束,應試者如能保證滴血不流,才算成功通過,成為一名釋比。

猴皮帽羊皮鼓能造假,但右頰的刀疤卻做不得假,羌人有不成文的規矩,部落爭奪河谷的戰爭里,也不能殺害釋比,因為他們是傳承史詩的智者,也是施法術的巫醫。

眼下,龍耶干芒便跟在燒當後面,從人縫里死死盯著自己的仇人:先零羌的大豪楊玉,正是他滅了龍耶部,將自己賣作奴隸。

此刻的楊玉,正跪在整個河湟最德高望重的釋比面前,釋比已讓人在地上用松柏木生起了一圈大篝火,木頭噼里啪啦,松脂滋滋作響。

然後釋比接過了楊玉獻上的羌劍,在篝火中燒灼,等取出來時,原來烏黑的劍已經變得通紅發亮,老釋比念了會咒語,竟將燒紅的鐵劍舉到嘴邊,伸出舌頭,在劍尖上飛快地舔了一下!

「嗞嗞嗞」的聲響從嘴邊傳了出來,看得眾人心驚肉跳,釋比卻面無懼色,神態自如。

而後就將一碗水從灼熱的劍尖上倒下,起了白霧,下面的碗里多了滾燙的水。

釋比喝了水,在楊玉、猶非和一眾需要打前鋒,羌人武士面前噴了他們一頭一臉!

按照說法,這樣就能得到天神庇護,刀箭不入了。

到底入不入,並不難證偽,一試便知,但偏偏羌人就和後世義和團大師兄一般,對此信之不疑,或者說,不能不信。

除了迷信於自己的神明和祖先,寄希望於神跡外,羌人還有什么是能拿出來和漢人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