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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四年,三月,丁未
本該是細雨連綿時節,建康城內卻是滴雨未下。
運河水位下降,短時間內未見影響,但長此以往,必會影響到水運通行。有經驗的艄公和船夫都是面帶愁色,仰望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生出不妙的預感。
「快到四月還不下雨,今年怕是要旱。」
「別胡說!」
「怎么是胡說?」年過四旬的艄公摘下斗笠,不停的扇著風,「這才三月下旬,天就熱成這個樣,一場雨都沒有,你看看這水位,等到四月再不下雨,大些的商船都進不來。」
「再等等看吧。」一名船夫蹲在岸邊,滿臉愁容,「咱們好歹能在河上討口飯吃,我阿兄在城郊有三十畝田,說是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怕是……」
船夫沒有繼續說下去,眾人都是搖頭嘆息。
「行了,別想那么多,聽說這兩日有運鹽船來,都勤快點,多扛幾袋鹽,又能賺來幾天的飯食。」
各地貨船進-入建康,或多或少,總要在碼頭雇些人手。
胡商最是小氣,南來的運珠商人最為闊綽,這是碼頭上的共識。
然而,自今年起,掛著鹽瀆旗號的貨船打破常識。
船主出手大方,甚至和幾名船夫定下長契,有鹽瀆的貨船抵達建康,他們均可帶人前來運貨,工錢當日計算。遇上貨物數量多,還會提供一頓飯食。
「往船下搬鹽的時候,有個船夫不小心劃破一只口袋,漏出兩捧細鹽。船主不要了,我分得一小撮,比大市里的都好。」
「細鹽?」
「好在何處?」
眾人生出好奇,都開始詢問。
艄公正要開口,就見兩艘大船自下□□來。船首掛著代表鹽瀆的旗幟,幾名船工站在船舷兩側,正觀察河面水位,另有兩人對著岸上招手,示意聚在岸邊的艄公和船夫上前運貨。
「是鹽瀆的船!」
顧不得繼續閑話,眾人當即前身,爭搶者走到碼頭前,等著運鹽船靠岸。
貨船停靠後,健仆合力放下船板,架起長梯。
錢實首次負責運貨,不敢有半點馬虎。見碼頭上聚來的人太多,當即高聲道:「一船要十個人!有長契者為先!」
人群中起了短暫的騷動,隨即有三名年長的艄公船夫出列,陸續點出十幾個人,剩下的雖然不服氣,奈何船主說得明白,加上三人資格老,受眾人尊駕,只能不甘退後,等著下次機會。
「一船卸在碼頭,另一船裝車運往大市。」
石劭沒有親自前來,為保不出差錯,將事情逐條列下,不厭其煩的叮囑錢實,直到後者倒背如流,頭大如斗,方才罷休。
臨行之前,石劭又將錢實抓到一邊,塞給他一張絹布,上列十余條注意事項。
錢實抱拳感激,兩眼蚊香圈。
見到這樣的場景,桓容既感動又有些好笑。他當真沒發現,石舍人有做唐僧的潛質。
不過,也多虧了石劭細心,一路之上才沒出太大的差錯。抵達建康之後,將兩船鹽卸下,錢實總算松了一口氣。
運往大市的鹽不必說,自然是向城內出售。留在碼頭上的,部分送入台城,部分則低價市給太原王氏手中的鹽鋪。
桓容尚不具備和對方硬撼的實力,想在短期打開「鹽路」,不被明里暗里擠出建康,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妥協。
同樣的,有桓氏和南康公主做靠山,加上送入台城的「供鹽」,太原王氏總要給幾分面子。
雙方各退一步,桓容可以在建市鹽,但數量有限制,並且,最頂級的細鹽要分於王氏,後者給出的價錢幾乎少於成本。
現下來看,桓容有些吃虧。但從長遠計算,只要不被擠出建康,早晚有一天,王氏會發現,自己中了對方的計策,桓容要的不是部分利益,而是整個建康鹽市。
完成運鹽任務,錢實下令船停河上,親率數名健仆趕往桓府。
「有郎君書信並兩箱器物,俱為郎君奉於殿下。」
錢實未進客室,只在廊下行禮,取出書信交給阿麥,並將兩只木箱送上。待南康公主寫好回信,當即告辭離開。
南康公主令人移開屏風,看過書信,不禁笑道:「潁川荀氏?瓜兒當真有運!」
兩只木箱被抬入內室,箱蓋打開,一只裝著金玉飾品,另一只則是硝好的狼皮和鹿皮。
「難為瓜兒有這個心思。」
建康不缺絲綢絹布,獸皮卻是稀罕物,尤其是通體漆黑,沒有半點雜色的狼皮,贈人都是一份厚禮。
這是兒子的心意,南康公主壓根舍不得送人,令婢仆妥善收好,入冬再取出鋪榻墊腳。
鹽瀆的船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砸出團形水花,引人一陣驚呼,又以飛快的速度消散,不留半點痕跡。
秦氏船隊過僑郡時遇到一點麻煩,比預期遲了數日,秦璟才抵達鹽瀆城內。
彼時,桓容正在北城看公輸長架設滑輪。
造城需要的木料越來越多,石塊也越來越大。為平整石面,鑿出符合要求的石磚,公輸長就地取材,選定兩條河流,一口氣架起三座水車。
水車架起之後,他又帶著木匠制造工具,拉起繩索,耗費半月時間,打造出依靠水力運轉的石錘,以及能運送巨石的木車。
水車運轉,帶動石錘起落,工匠們只需站在石盤邊緣,打磨一下邊角,將鎖扣套上石磚,然後由木車運往工地。整個過程不只節省了人力,更縮短了運送時間。
看著石磚原木陸續送出,桓容不禁感嘆,身為後人的公輸長都厲害成這樣,作為開山的祖師爺,公輸盤又是何等神人?
秦璟乘坐的馬車抵達西城,看到頗似塢堡的城牆,不禁有些詫異。待進入城內,沿途經過新造的房屋院落,一行人都是面露驚訝,恍惚以為回到了西河。
「郎君,這……」一名健仆拉住韁繩,回身看向車上的秦璟。
秦氏塢堡出自相里墨之手,防御能力在北地堪稱一流。氐人和鮮卑人耗費數年,采用各種辦法,就是無法攻破塢堡城防。
最危急的一次,鮮卑人付出千條人命,終於鑿開外牆,沖進瓮城。
然而,成功之後卻是傻眼。
內外城牆之間的夾道又窄又長,似迷宮一般。
內城的門藏在牆內,鮮卑人不善於觀察,無論如何找不到入口。好不容易找到,發現門洞已經被堵死,想要硬沖,除非有一身銅皮鐵骨。
實在沖不進去,只能暫時退兵。不想又中了埋伏,漫天箭雨落下,夾道內一陣鬼哭狼嚎。
鮮卑人退去後,痛定思痛,再沒做過強-攻秦氏塢堡的蠢事。
經過此役,秦氏塢堡威名更勝往昔。威名背後,付出的卻是家主陣亡,五子戰死四人的慘烈代價。
戰後塢堡重建,主持工程的仍是相里氏。
秦璟在塢堡內長大,對這樣的布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乍見鹽瀆西城,第一反應是驚詫,第二則是沉思。
數月前,相里兄弟離開塢堡,不知去向。阿父不敢派人大張旗鼓搜索,唯恐引來胡人的注意。
當時,秦璟身在建康,並不知曉詳情。回到西河郡後才被兄長告知,相里墨曾敗給公輸家,落下心結,郁郁而終。其子孫後代銘記先祖教訓,始終不忘雪恥。
聞知公輸氏後人下落,相里兄弟哪還能坐得住。
只是堡內眾人都沒想到,六兄弟竟是一去不回,就此失去下落。
「郎君,仆觀此城布局類似塢堡,卻有不一樣之處。」隨行謀士打斷秦璟的思索,認真道,「城牆上多出兩座箭樓,石屋環繞縣衙,最高兩座互為犄角,布局似相里氏的手筆,建築卻更顯得精妙,倒像是公輸氏的手藝。」
秦璟點點頭,沒有多言。
車隊行至縣衙,見到門前排列的流民隊伍,眾人不禁又是一陣好奇。
石劭得散吏回報,忙起身往府外迎接,同時不忘吩咐:「去城北告知府君,有故友前來。」
「諾!」
健仆趕到城北,桓容得知消息,馬上放下手頭事,登車返回城西。
牛車途經新建的石橋,被十余名小娘子攔住,桓容被擲了絹帕數方,花簪數枚,頂著一身香味穿街過巷。
絹帕上的脂粉味有些過重,混合著花香,讓桓容連打三個噴嚏,鼻端發紅,眼角隱隱閃現幾點淚花。
牛車停到縣衙門前,桓容下車的動作稍微急了點,不慎撞到頭,為保住形象,疼得直吸氣也要咬牙忍住,使得眼角更紅,淚花頻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