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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鷹逃出車廂,頭也不回的飛走,臨近傍晚方才歸來,見到秦璟,依舊有炸毛的傾向。
彼時,宰殺的羊肉皆已入鍋,灑了鹽巴和胡椒,營地中彌漫著肉湯的香味。
士卒和役夫列隊盛湯,運氣好的,碗里還能多添一塊骨肉。雖然肉已燉得酥爛,九成融進湯里,骨頭上連的一層筋皮照樣能解饞。牙口不錯的話,骨頭都能嚼碎吞下肚。
劉牢之有糧任性,大手一揮,殺了百余頭羊。
廚夫肩膀搭著布巾,臉被蒸汽熏得通紅。
抓著手臂長的大勺,兩勺一碗,肉湯幾乎要漫出碗沿。
有個年輕的士卒運氣好,臨到他時,恰好撈起一只羊蹄。廚夫「呦呵」一聲,笑道:「你小子今日得了彩頭,他日和胡賊廝殺,定能多砍幾只耳朵!」
眾人哈哈大笑,士卒到底臉嫩,抓起一只蒸餅,捧著湯碗走到一邊。看到同里的老卒,就要將羊蹄讓出,卻被對方敲了一下腦袋。
「有得吃就快吃!」
老卒將蒸餅撕成小塊,浸泡到湯里,美美的喝上一口,特意將年輕的士卒護到身邊,道:「多虧有桓校尉,咱們才有這肉湯喝。永和年間,我隨大軍北伐,一天兩頓,就沒能吃飽過。」
「肉湯?刷鍋水就不錯了。」
「別說油星,鹽巴都沒有。」
「瞧見廚夫腰間那兩條布沒有?想當年可不是用這個擦汗……」
老卒有滋有味的喝著肉湯,吃著泡軟的蒸餅。見有幾個刀盾手聯袂過來,馬上朝著年輕的士卒使個眼色,讓他背過身去快吃。
「快些!」
有劉牢之的命令,前鋒右軍上下都能分得肉湯,想得塊骨肉卻難。
這些刀盾手膀大腰圓,目露精光,最為精銳。臨到戰時,都是沖在最前面,豁出命去和胡人搏殺。每次戰後清點,他們的戰功最高,傷亡也是最大。
類似的布陣傳統一直延續到唐代。
只不過,那時他們不叫刀盾手,而是換了個專業的名字,跳盪兵。
因為他們的凶狠,無論弓兵還是長-槍兵都懼其三分。要是他們動手搶,壓根沒處說理。
好在劉牢之治軍嚴謹,幾場軍棍打下來,營中風氣煥然一新。
刀盾手走到近前,見老卒的樣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道:「許翁,作何這般防備,知曉是你族中子侄,咱們沒那么不講究。」
這番話出口,老卒松了口氣,被他護著的士卒轉過身,到底將兩人的湯碗換了過來。
看到碗中的羊蹄,老卒嘆息一聲,幾個刀盾手卻是大笑,干脆捧著碗蹲在兩人旁邊,一邊搭配肉湯撕扯蒸餅,一邊道:「此子孝順,難怪你護著他,許翁有福!」
老卒也笑了,不再推辭,幾口喝干半碗羊湯,吃光蒸餅,抓起羊蹄啃了起來。
「許翁,我恍惚聽到,你方才說起永和年?」一名而立之年的刀盾手道。
老卒點點頭,道:「我剛和他說,早年間,甭管前鋒軍還是中軍,都沒有桓校尉這樣的運糧官。當時吃的蒸餅,個頭小不說,麥麩超過一半,能把嗓子劃出血。湯就是刷鍋水,鹽布涮兩下就當是有了咸味。」
「可不是。」
一名刀盾手喝完肉湯,用蒸餅擦過碗底,不管肉渣還是骨頭渣,一股腦塞-進嘴里,鼓起半邊腮幫子,照樣不妨礙說話。
「我跟著大司馬伐姚襄,別說一天兩頓,一頓都未必能吃飽。」
「要我說,今年是碰上好運。」另一名刀盾手道,「你是沒瞧見,前鋒左軍吃的都是什么。」
「還有那些州郡來的私兵和仆兵,聽說頓頓都是半飽。」
「府軍倒是好些,終歸是大司馬和郗使君麾下。但我琢磨著,八成比不過咱們。」
「那是肯定!」為首的刀盾手是個什長,臉上橫著一條刀疤,極是猙獰駭人。
「我之前去送牛羊,進過北府軍的營盤,見他們埋鍋造飯,蒸餅倒是管飽,個頭卻比不上這個,還摻了許多麥麩,湯就是許翁說的刷鍋水。」
「牛羊送過去一頭也沒殺?」
哪怕殺一頭,好歹能嘗嘗肉味。
「哪里會殺!他們營里的牛羊壓根不是軍糧,而是戰後的獎賞。」
「獎賞?」
「說是斬首五級賞一頭羊,十級以上賞一頭牛。」
「嘶——」
不知何時,四周聚起二十余人,聽到刀盾手的話,齊齊吸著涼氣。
「五級?」
正面同胡人接戰,完全是以命換命,能斬一級就不錯了。五級、十級,當他們是桓校尉的竹槍兵?
「消息確實?」許翁皺眉道。
「確實。」刀盾手點頭道,「就是這樣,那些私兵和仆兵還羨慕。除非再有商隊入營,不然的話,連這份盼頭都沒有。」
眾人沉默了。
看看碗中的肉湯,不禁對桓容生出更多感激。
如果不是桓校尉,他們能吃上肉湯?
不餓著肚子拼命就不錯了!
回憶起桓熙統領前鋒右軍的日子,眾人都是一陣後怕。以那位的貪婪,別說出面籌糧,估計早先運到的軍糧都會貪墨一空。
「運氣啊!」
「誰說不是!」
用過膳食,士卒役夫各自散開。
雖說營地面積不小,但眾人並不會成日呆在營地。尤其是役夫,營地需要的木材,牲畜消耗的草料,都需外出搜集。
好在大軍臨河扎營,不似旁處干燥,每日能搜集到足量的草料。
隨著進-入九月,草料越來越難尋。淺一些的河流逐漸干涸,現出成片河床。
有經驗的役夫發現河床邊出現異狀,好奇的挖開土層,當即瞪大雙眼,連忙轉身回營,臨走不忘背上捆好的草料。
「蝗蟲?」
劉牢之擅長兵事,於農事僅是一知半解。
他知大旱之後必有蝗災,只是沒想到,現下就出現苗頭。
役夫躬身立在帳下,手里抓著兩只飛蝗。由於剛剛成蟲,尚未來得及禍害庄稼,兩只蝗蟲個頭一般,一把就被役夫捏死。
劉牢之沒有經驗,詢問謀士,曹岩等人均是搖頭。
他們擅長軍事謀略,知曉朝堂斗爭,關於蝗蟲,實屬能力之外。再者言,這些蝗蟲出現在北地,於晉朝並無關礙。如果就此成災,北地糧食絕收,或許能逼慕容鮮卑盡快投降,未必是壞事。
桓容走到帳前,恰好聽到這番言論,臉色微沉,拳頭攥緊。他知道以時下的環境,謀士此言並無過錯,可當真接受不了。
蝗災發生,慕容鮮卑固然不得好,但受災最重的卻是北地漢家百姓!
大軍未至,他們要受胡人壓迫,衣食不濟,朝不保夕。
大軍來了,他們照樣被搶走糧食,前途難料。
如今災情出現,這些謀士不思百姓,只想著災難能讓己方獲取好處,這樣的北伐有何意義?
一瞬間,桓容很想掀開帳簾,沖進帳中「爆發」一回。
權衡之後,終究是理智壓過情感,桓容深吸一口氣,壓下驟起的憤怒和煩躁,用力咬住腮幫,隨痛感加深,人也逐漸冷靜下來。
不能沖動。
沒有半點好處不說,更會平白無故得罪人。
以他晉朝官員的身份,在北地治理蝗災,實屬「叛-國」行為。必須想個辦法,既能救一救百姓,又不會引來眾人質疑。
何況,鄴城好歹下過一場雨,其他郡縣多是滴雨未下。鄴城外都有蝗災跡象,其他郡縣未必能夠免災。
水災旱災有局限,蝗災則不然。
蝗蟲會飛!
如果靠近晉地的郡縣出現蝗災,當地的糧食被禍害完,這些蝗蟲豈會不往南飛?皆時,所謂的「借天災之力」完全會淪為笑話!
想到這里,桓容不禁開始擔心鹽瀆。
如果鹽瀆遭遇天災,未知石劭能否從容應對。
軍帳中,隨桓容的到來,氣氛稍有變化。
劉牢之將他讓到左側上首,桓容沒有推辭,同眾人拱手見禮。
「蝗災之事,桓校尉想必已經得知?」
當著曹岩等人,劉牢之並未喚他容弟,而是以官職替代。
「回將軍,仆已得知。」
「桓校尉可有主意?」
「未知將軍與諸位同僚可有計較?」
曹岩等人紛紛出言,細說其中條理。劉牢之不時點頭,顯然傾向於放任不管。
無論幾人說什么,桓容都沒有出言反駁。
直到話音落下,劉牢之二度問他意見,桓容才緩緩說道:「將軍,仆有一議,只是有些不循常理,怕會招來非議。」
非議?
「桓校尉但說無妨。」劉牢之沉聲道,「今日帳中之言,出你之口,入我等之耳,不會再有他人得知。」
「多謝將軍。」
桓容定下心神,組織一下語言,發現「曲折委婉」沒法達到目的。干脆開門見山,直接道:「將軍,以仆之見,這些蝗蟲可緩解軍糧之急。」
什么?!
「桓校尉莫要戲言。」
「非是戲言。」與其干巴巴的說,不如直接動手,桓容請示劉牢之,遣幾名役夫再去發現蝗蟲的河灘。
「最好能多尋些,仆為諸位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