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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超告辭司馬曜,特地再往正室告別司馬昱,方才離開琅琊王府,出城返回軍營。
在他離開不久,司馬曜下定決心,起身去見司馬昱。
父子倆屏退婢仆,關在室內密談,直過了半個時辰,房門方才從內開啟。
司馬曜自門內走出,雙眼通紅,聲音微啞,眼角猶帶淚痕,明顯是剛剛哭過。只是神情間有幾分放松,不如之前凝重,背脊似也挺直幾分。
正室內,司馬昱目送兒子離去,心中隱有觸動,深深嘆息一聲。
「逼得我父子如此,實在可嘆。」
褚太後聯合郗愔同桓大司馬角力,他們父子成了雙方爭鋒的工具。如今還要加上建康城內的士族高門,稍有行差踏錯,琅琊王府就將不存。
想到忠仆的回報,知曉郗超都和司馬曜說了些什么,司馬昱的神情有瞬間晦暗。
「郗景興。」
三個字從齒縫間擠出,寒意滲人。
這一刻的司馬昱,全不似平日表現出的溫和。
沒有一點手段,豈能坐上宰相之位。
早年前,司馬昱也曾胸懷壯志,設法從桓溫手中分-權,為此不惜借助清談之名,引會稽名士入朝。
可惜的是,方法並不奏效。
這些人固然能對天子和朝堂產生一定影響,卻始終無法真正制衡桓溫,反而因為幾次決斷失誤,拱手讓出更多權利。
郗愔掌控京口,司馬昱曾暗中松了口氣,以為有北府軍的威懾,桓溫總會收斂幾分。
未曾想到,晉室竟出昏招,視袁真為棄子,逼得他據守壽春謀-逆!
此事一出,司馬昱便知不好。
果然,兔死狐泣之下,郗愔對晉室生出戒備,再不如以往忠心。此次帶兵抵達建康,壓根不在城內久呆,入宮面見褚太後,說話間亦有幾分保留。
從獲悉的情報推測,假以時日,京口也將如姑孰一樣改名換姓,脫離司馬氏掌控。
一東一西,進-出建康的重要通道都被權臣所據。縱然彼此抗衡,不可能聯手,夾在中間的晉室朝廷照樣會兩頭受氣。
今上注定被廢,太後推出年少的司馬曜,明顯是打著繼續攝政的主意。
思及此,司馬昱不禁冷笑一聲。
「褚蒜子機關算盡,怎么未曾想過,不只是桓元子,建康士族也未必樂見她再度掌-權。」
一旦太後攝政,褚氏及其姻親借外戚之名,定將試圖再起。正如逐漸復興的琅琊王氏,必會對現有的朝堂政局產生-沖-擊。
肥肉就這么大,多一個人來分,到自己手中的就要少去一部分。想要保持原有的份額,要么不許人進來,要么就將別人擠出去。
王獻之和王彪之已然聯手,琅琊王氏的郎君陸續入朝,憑借王導和王敦早年打下的根基,哪怕是太原王氏也不可能將他們輕易擠走。
有了前車之鑒,聯合自身利益,自然有人不樂見褚太後謀算實現。
自元帝之後,司馬氏的天子基本都是擺設,並且多數活不長,不可能如秦漢時的雄才大略。這愈發鞏固了士族在朝堂的權威。
現如今,褚太後計劃推出司馬曜,再度臨朝攝政,注定會打破王、謝建立的權-利-格-局。
桓溫和郗愔動不得,琅琊王氏也可以讓步,外戚褚氏又想來插一腳?
三個字:不可能!
司馬昱再度冷笑。
在建康的這盤棋局中,他和司馬曜都是棋子,區別只在於司馬曜是被動入局,從最開始就身不由己,凡事無法自主。而他好歹能選擇執棋之人。
以他多年的政治經驗,即便有郗愔支持,褚太後也不可能爭得過桓元子。
何況建康士族搖擺不定,當面一套背後一行。日前有書信送來,字里行間透出暗示,分明是希望他能上位,不看好褚太後再度臨朝。
饒是如此,司馬昱仍不免對郗超心生怨恨。
他本可以慢慢說服親子,維護父子之情,郗超的橫叉一腳徹底打亂計劃。
經過今日,他們父子再回不到往日。司馬曜不只會同他生出隔閡,更會對司馬道子生出防備之心。
父子不和,兄弟不親。
尚未登上皇位,隱患已然埋下。
「好,好個郗景興,好個桓元子!」
明知郗超此行不善,他卻不能將人攔下,只能事後補救。然就結果來看,成效實屬一般,司馬昱頓覺滿心苦澀。
「時也,命也。」
這是他選擇的路,哪怕再難也要走下去。
此時此刻,司馬昱竟和桓容生出同樣的感慨。
不知該言巧合,還是歷史注定。
郗超返回軍營,未來得及休息,迅速往帥帳復命。一路行到帳外,聽到帳內傳出的聲音,不禁心頭微動,停住腳步。
「可是大公子和三公子來了?」
帳前護衛點頭,郗超又聽了片刻,眼底閃過一絲諷意,並未此時入帳,而是掉頭折返。臨走前吩咐護衛,何時兩位公子離開,再遣人給他送信。
「諾!」
帥帳中,桓大司馬高居主位,桓熙坐在右側,桓歆位置在左,兩人爭相出言,意圖在親爹面前有所表現。
奈何桓熙在府內養傷,極少出門,桓歆官職不高,消息十分滯後,說來說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即便涉及朝中,也多是舊時消息,幾乎人所共知,很快就引得桓大司馬厭煩。
察覺桓大司馬心生不耐,桓歆立刻停口,桓熙猶未發現,仍在滔滔不絕。
又過半刻,桓大司馬實在聽不下去,出聲將他打斷,「阿子,此事我早知曉。」
聞聽此言,桓熙半句話堵在嘴里,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眼角余光瞥到桓歆得意的樣子,不禁怒火中燒。不是顧忌桓大司馬在側,恐怕要拍案而起,狠-抽對方一頓鞭子。
此時此刻,桓熙明顯忘記身有殘疾,走路都需要人攙扶,想要如往日一般揮鞭更是不可能。
打發走兩個兒子,桓大司馬深深皺眉。
「不知所謂!」
不到片刻時間,護衛稟報郗超求見。
「景興回來了?快請!」
郗超入帳行禮,正身坐下,將拜訪琅琊王府諸事逐一道來。
待講到司馬曜已被說服,九成將同褚太後反目,桓大司馬總算心情轉好,大笑出聲。
「好!景興大才!」
「明公贊譽,超不敢當。」
「當得,當得!」
自到建康這些時日,桓大司馬始終憋了一口郁氣,如今得以發-泄,頓時大感暢懷。
沒了司馬曜這顆棋子,無論褚太後還是郗愔都不足為懼。
「青溪里可有消息傳回?」
「回大司馬,尚未。」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搬出桓府,住進桓容在青溪里的宅院,明言是小住,可一住就是數月,顯然沒有回府的意思。
表面上,此舉不代表什么,但往深處想,不得不讓桓溫提心。
無奈的是,明面刺探無效,都被三言兩語打發回來,暗中派人卻是一去不回。
桓大司馬將多數精力放在朝中,一時沒能顧到,待回過神來,桓容已兩度派人將宅院護衛得鐵桶一般。
想要輕易刺探消息?
完全不可能。
從內部下手?
自從有了阿谷的教訓,南康公主將身邊人梳理兩遍,凡有可疑全部打發去田庄,查明實據立即罰做田奴。
聞知桓容缺人手,還分出一批送往鹽場。
做田奴好歹能見天日,做了鹽奴,一生都要困在方寸之地,休想離開半步。
幾次三番,無人敢再生出心思。威-脅-利-誘全不好使,逼急了就會向上稟報。
南康公主從不拐彎抹角,直接寫信向桓大司馬要人。事情至此,桓大司馬終於發現,發妻行事和以往截然不同,壓根不怕和自己撕破臉。
「當真沒有辦法?」想到在幽州的桓容,桓大司馬愈發不放心。
郗超同樣皺眉。
如果有辦法,他早已經動手,何須等到今日。
縱虎歸山,放龍人海。
可惜幾次謀算未成,讓五公子有了氣候,再想動手恐非易事。
「明公,仆昨日獲悉,官家身邊少了一名內侍。派人仔細打探,似是出城報喪,至今未歸。」
「內侍?」桓溫不明所以。
自數月前染上一場小病,他的精力愈發不濟。不過是半日時間,竟有幾分疲憊。
「據仆所知,那名內侍是往北行。」
北邊?
桓溫捏了捏眉心,腦中靈光一閃。
幽州?
與此同時,賈秉一行日夜兼程,終於抵達建康。
路過桓大司馬的營盤,車隊並未停留,而是加快速度徑直人城。
到了城門前,許超躍下馬車,亮出刺使府的標志。城門衛驗明身份,不敢阻攔,立即讓開道路,放一行人進城。
「先去青溪里,再去桓府。」
賈秉安坐車中,計劃先往拜會南康公主,將計劃簡單說明,再去桓府拜見兩位公子,送上提前准備的表禮。
待建康城皆知幽州來人,方可入城外軍營。
「可曾派人打聽清楚,兩軍駐地相距多遠?」
「舍人放心,有蔡允那廝跟著,必將事情打聽得清楚明白。」
身為水匪,打探消息是看家本領。
如果沒有這點本事,哪里還能尋覓肥羊,早被附近的州兵和郡兵清-剿,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很好。」
賈秉推開車窗,目及馬車經過之處,想的不是建康繁華,而是他日刀兵相向,如何能盡速攻破城防,打下這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