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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康元年,二月庚申,桓大司馬入葬陵寢,朝廷追贈丞相,謚號宣武。
葬禮依安平獻王司馬孚和霍光舊例,並有象征九錫的車馬服及兵矢隨葬。
出殯當日,西府軍上下一片縞素,姑孰城及子城百姓自發相送。桓容身為嫡子,和桓熙走在隊前,看到路邊的百姓,聽到陣陣的哀哭,不免有一陣恍惚。
無論桓大司馬晚年如何,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的確為東晉收復疆土、維持穩定做出極大貢獻。
史書評論放到一邊,拋開往昔的種種,單以今日論,可言桓溫不愧為亂世中的代表人物,東晉權臣,史書留名之人。
隊伍中另有二十余具棺木,其內是身殉的馬氏和婢仆。
出殯之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抵達姑孰。馬氏跪於門前,請見公主一面。南康公主並未見她,僅讓阿麥傳話,葬禮之後,會將桓玄接去幽州,和桓偉一同教養。
「殿下應下郎主遺命,夫人可以放心。」
馬氏將為桓大司馬殉,一聲「夫人」自是擔得。
聽到這句承諾,馬氏在門前稽首,隨後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奢望一夕破滅,終於讓她看清事實。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夫人」又如何,不過一個空名,到頭來,要舍棄親子,隨葬地下。日後如有變故,誰來看顧郎君?誰又能護他成人?
回到院中,見到手捧羽觴,恭候多時的忠仆,馬氏深吸一口氣,眼圈泛紅,聲音哽在喉嚨里。
「夫人,該上路了。」
忠仆侍奉桓大司馬多年,自他手刃江氏子、喪廬報仇時就在身側。滿打滿算已將近五十載。其間桓溫出仕,鎮荊州,娶南康公主,三次北伐,封郡公,任大司馬,身邊的健仆護衛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沒有離開。
哪怕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瞎了一只眼,斷了半個手掌,依舊侍奉桓溫到今日。
由他親自來送馬氏,可以說是不小的「榮耀」。
看著送到跟前的羽觴,馬氏心中苦笑。她寧可不要這種榮耀!只求能活下去,活著看桓玄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活過下半生。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
待幻境戳破,留在她面前的早已是條死路,一切都來不及了。
早知今日,她絕不會生出妄想,更不會心存妄想,寧願和慕容氏一樣,老老實實的守著兒子,哪怕是靈智有損,哪怕是……她還笑慕容氏傻,原來她才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夫人。」忠仆提醒一句,捧著羽觴的婢仆跪到馬氏跟前。
同時,另有婢仆捧上裙釵簪環,請馬氏飲酒前更換。
「我、我想見郎君一面。」馬氏聲音沙啞,臉色一片慘白。
「七郎君已送去正院。」忠仆不為所動,擺明告訴馬氏,遵桓大司馬遺命,桓玄將由南康公主養育教導,今後再同她無干。
馬氏僵在當場,兩息之後,整個人似被-抽-去骨頭,當場癱軟在地。
忠仆向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婢仆上前攙扶起馬氏,送她到屏風更衣,梳發戴上蔽髻。伺候她的婢仆都被帶到廊下,每人面前一觴-毒-酒。
有婢仆不肯飲,掙扎著想要跑遠,立刻被健仆捉住,弓弦勒在頸間,很快沒了聲息。
婢仆倒地,死不瞑目。
忠仆眉毛不抬,讓人拖下去處理。
「這樣的,自然不能隨葬侍奉郎主。」
余下的婢仆面色如土,抖如篩糠,卻不敢抗爭,只能含著淚水端起羽觴,閉上雙眼一飲而盡。
咳嗽聲、痛呼聲和抓撓聲同時響起,又迅速消失。
馬氏被扶出屏風,看到二十多具屍身,表情麻木,未出一聲。
「夫人,請吧。」
馬氏端起羽觴,看著觴內渾濁的酒水,嘴角掀起一絲諷笑。
待酒水下腹,似一團烈火熊熊燃起,喉嚨間嘗到一絲腥甜,嘴角的鮮紅未知是胭脂還是血線。
「扶我入棺。」
馬氏強撐著不肯倒下,由婢仆扶著,一步一步走到備好的棺材前,顫抖著躺了進去。合上雙眼之前,馬氏看向屋頂,意外發現,自己住了兩年的地方,此刻竟如此陌生。
忠仆站在棺木前,看著馬氏咽下最後一口氣,率眾人行禮。
待葬禮之後,他將攜家人搬出姑孰城,世世代代為桓大司馬守陵。
送葬隊伍行到中途,遠離城中人的視線,桓熙桓濟突然發現,身邊多出數名面生的健仆,心中預感不妙,正要作勢發怒驅趕,就見桓容走到身側,素袍白巾,如畫的面容竟現出幾分冷峻。
「阿兄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你是何意?」桓熙怒聲道,「大君未入陵寢,你就要為難親兄?此刻族人都在,你可想過後果?!」
「自然是想過,否則也不會行此舉。」
桓容近前半步,語速微慢,卻讓桓熙的心提到嗓子眼。
「正因不想擾亂大君葬禮,不想讓大君到地下亦不得安寧,不得已,只能派人看著兩位兄長。還請兄長識趣些,莫要讓我為難。」
桓熙臉色漲紅。
「你敢這樣同我說話?!」
「為何不敢?」桓容挑眉,「如果不是顧念『孔懷之情』,不想大君剛去就讓族人生疑,讓外人看到桓氏不和,此刻就不是讓人看著兄長了。」
「敬道,」桓濟見勢不好,唯恐桓熙說漏嘴甚至當場鬧起來,忙上前打圓場,「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不必嗎?」桓容看向桓濟,側過身,讓出兩步外的桓歆,「三兄,以你之見,此舉是否有必要?」
桓歆抬起頭,迎上桓熙的怒視、桓濟的愕然,半點不以為意,頷首道:「大兄二兄哀傷過度,理當如此,敬道所行無半分不對。以我之見,大君入陵之後,兩位兄長暫不能趕往建康,需當另尋一地調養,由敬道上表,朝廷應會體諒。」
話說到這里,桓歆的立場已毋庸置疑。知道今日必定和桓熙桓濟撕破臉,干脆豁出去,接著道:「建康桓府無妨交給為兄。為兄身負官職,且有大君留下數名忠仆,自然能打理妥當。」
桓熙桓濟欲對桓容不利,今日未能得逞,難保不會再生惡心。
不能動手砍了,但也不能就這么放了。與其送他們去建康,不如就近找個地方看管。至於建康哪里,桓歆自願請纓。
縱然是牆頭草、才具一般,終歸是桓大司馬的兒子,且為官數載,同朝廷上下都打過交道,可以認清局勢。
只要桓容立穩幽州,手握豫州,桓沖桓豁牢牢盤踞江、荊兩州,朝廷就不敢動他分毫。甚至為拉攏桓氏對抗郗氏,乃至平衡士族力量,更會以禮相待。
除了失去幾分自由,日子絕不會難過。
富貴險中求。
他不如桓禕和桓容的情誼,早年間也犯下不少錯誤,好在沒像桓熙桓濟一樣走死路,尚可以補救。
有了今天這份「投名狀」,哪怕桓容不信他,卻也而不會為難他。
凡是有腦子的人都能明白,以桓容的年齡、才具、人望和實力,他日必能越過桓沖和桓豁,以家主身份統領桓氏。
看不清形勢,早晚要撞南牆,就如桓熙和桓濟。
識趣一些,放下身段,總有能出頭之日。
桓歆態度表明,一番話說完,桓熙和桓濟皆是眼底充血。
桓容沒有給兩人鬧起來的機會,下半段路程中,始終有健仆跟隨在側,只要稍有不對,立刻會將兩人砸暈,以「哀傷過度」為由,攙扶著走完整個過程。
哀傷過度,在葬禮上暈倒,非但不會為世人詬病,反而會得來一片贊譽。
桓歆走到桓容身邊,無視桓禕質疑的目光,低聲道:「阿弟行事終留一線,可惜大兄和二兄不會領情。」
「無妨。」桓容沒有回頭,目送棺木送入陵墓,沉聲道:「我自問心無愧。」
桓歆張張嘴,似想再說,忽見桓沖走來,到底將話咽回喉嚨里,沒有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