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夢日月(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518 字 2020-12-19

「河南,山東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亂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嘆道,「朕親政這么多年,為何一事接著一事?滿朝之上又有哪個大臣,真正能為朕憂心這天下,都只念著自己榮華富貴吧!」

「陛下還請保重龍體,有王老先生與幾位閣臣主持國事,大可放心。」

「這一次重推閣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聲音厚重平緩,「真可見……可見眾望所歸啊!你們說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員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與不用還在於聖斷!」張誠接話道。

之前王家屏為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與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與林延潮有一爭之力的羅萬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為一段避位待賢的佳話。

不過打回不打回,確在天子的一念之間。正德皇帝當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眾意難違,不如索性就讓他試一試?陳矩你看?」

陳矩額上滲汗跪下道:「回稟陛下,廷推閣臣,茲事體大,老臣不敢置一詞。」

「倒是個謹慎的人。」天子笑道。

「張誠,你是掌印太監,還是你來說!」

張誠想了想道:「老奴以為,陛下之聖怒如同這雷雨一般,既要無情肅殺,但過了後也要旭日普照!陛下當初准許林延潮辭官,就是告訴他用與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話,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話。但凡明白了這一點,大臣們就明白了何為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鍾聲回盪在紫禁城間。

「好一個雷雨終於停歇之時,還是要讓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轉過身來道,「家貧思賢妻,國難思良將。朕雖乾坤獨斷,但卻不是惜才之君!」

聞此言之後,張誠,田義,陳矩一並拜下,他們心底默默道,事情總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離了京師沒有?」

「已是離京七日了。」

「現在哪里?」

「回稟陛下,聽聞是被暴雨阻在了運河上。」

「可聽說什么怨懟之詞啊?」

「據東廠回稟,林延潮還未上疏辭官,即已告訴家人收拾行李並無聲張,離京之日只是幾個門生來送。席間並沒有說什么話。」

天子點了點頭道:「林延潮的幾個門生來送?那孫承宗來了嗎?」

張誠一怔道:「唯獨就是皇長子講官孫承宗沒有來送,令他頗為……難過。」

天子聞言微微笑了笑:「這是師生反目了嗎?」

「料想過去,或許孫承宗為皇長子講官,自知分寸,怕給皇長子背上一個結交大臣的名聲。」

「老奴斗膽問一句陛下,為何問孫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圖起復之意,必是一心結交皇長子。」

張誠誠心道:「陛下聖明,觀人以進退之間!」

「他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遠,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張誠,田義都是同笑,獨陳矩沒有笑。

「王先生雖推沈一貫,羅萬化,但又屢勸朕當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著遠方,肅容道:「張誠,擬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間時暴雨方歇。

經過一番暴雨,河水漲溢,驛舍前但見運河邊停泊的漕船星火點點,遠山雲雨散去,露出星斗。

腳穿草鞋,身著葛衫外罩蓑衣,頭戴斗笠的林延潮提著燈籠駐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邊。

一時興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繩,將燈籠系在船頭,然後自己拿起搖櫓劃起水來。

盡管蓑衣在身動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時就游戲江上,於裊水劃船自是駕輕就熟。

轉眼間船已是離岸數丈。

搖船片刻,但見漸漸雲開月明。

大雨過後的河水不見渾濁,反顯清澈,倒映著漫天星斗,一輪明月浮在船頭。

林延潮撐船至此興起道:「縱是一條河流也可比之滄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然,若出其里。』」

說到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這時候河岸邊傳來一連串泥濘的腳步,一個聲音:「縣尊,著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數名官吏提著火把,一名穿著青袍官服的官員隨著老驛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盪舟於河上。

老驛丞欲喚卻為這名官員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見這名官員捏須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於磻溪邊遇姜尚,商湯禮下伊尹前,伊尹曾夢乘舟過日月。」

左右官員都是會意微笑,縣丞出聲道:「聽聞大宗伯少時遇本省提學觀風社學,當時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時阿衡』答曰,此事傳為一段佳話。」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時宰相,林公能夠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員顫聲言道,左右望著星斗下泛舟於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縣尊,大宗伯的船欲走遠了。」

青衫官員臉色一變當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員慌忙於岸上一並齊呼。

「大宗伯!」

林延潮劃船回至岸邊,但見一眾火把之下,眾官員皆是在岸邊拜倒。

「諸位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與百姓無二,實不必多禮,起身說話。」林延潮扶著搖櫓言道。

「回稟大宗伯,京師……京師有旨意傳來,卑職等在此請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脫下斗笠蓑衣,將挽起的褲腿放下,撫須沉吟不語。

「大宗伯是……」縣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卻見他揮了揮手,當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間,林延潮忽向縣令道:「父母官,你以為這浮在河中的日月與滄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縣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職愚鈍,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聲笑了笑。

說話間天色將明,這時忽河岸遠處數騎馳來,其中一騎背著明黃色的包袱。

「啟稟大宗伯,中使來了。」縣令言語間有喜色。

馬蹄聲由遠至近,騎手至林延潮面前數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賀喜大宗伯!」中書官李俊見林延潮著葛衣短衫,絲毫不以為意,反覺得這是讀書人之風流。

他鄭重向林延潮行禮道,「皇上請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閣辦事,這是旨意!」

林延潮接過聖旨,但見聖諭上唯有簡短的一句話。

「著林延潮,沈一貫兼東閣大學士,在內閣同王錫爵等辦事!」

明朝內閣大學士都有前後位序之分。

先看官位,如果一個著尚書銜,一個著侍郎銜,那么尚書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閣,中極殿大學士最尊,其次建極殿大學士,再次文華殿大學士,再次武英殿大學士,再次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閣相同當如何呢?

就是看入閣先後,早一年入閣的比後一年入閣位序高。

而林延潮與沈一貫都是禮部尚書銜,又同是東閣大學士,而且還是同時入閣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聖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後,何人在先,何人在後。

從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貫之上。

晨煙退散,江風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聖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盪至此,臣臨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著道:「大宗伯,與咱家一同進京吧!」

李俊相邀卻沒什么真誠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偽,而是明朝宰相入閣之前,還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辭三請。

如此以示天子禮遇之隆,自己不情願,勉強出仕,若是一接到了聖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會成為官場上的笑柄。

但見林延潮對李俊道:「請稟告皇上,臣聞天命,不勝感戴。臣學識本是平常,又非經濟之才,不過僥幸遭逢於聖主,侍從於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勸誦之功,實缺乏建白之效。今聖主敞開內閣以延四方之賢,此乃是機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輩方可以服人,還請中使代為陳述陛下,臣才淺德薄不敢拜領閣臣之位。」

李俊與一眾官員聽了林延潮這話不由在心底連連贊許,什么是宰相氣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見到了。

這一番話說得極為雍容得體,實賢相之風啊!

李俊笑著道:「大宗伯何必過謙呢?聖上百官皆以台閣之位意屬於公,實不應該因此有所推辭,還請視在社稷上勉為其難!」

「還請大宗伯勉為其難!」縣令等一眾官員無不陳詞。

林延潮但聞眾人陳情沉默不語。

李俊心底一驚,莫非林延潮是真辭不是假辭?就如同羅萬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臨河道,就在眾人不知如何是好時,老驛丞突然躍步向前對著林延潮叩頭道:「大宗伯,還請救救蒼生,救救天下吧!」

老驛卒連連叩頭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將老驛丞扶起道:「我輩讀書人,出則為帝者師,處則為天下萬世師也!出則不過教化一時,處則教化萬世!孰輕孰重乎?」

「大宗伯!」

天漸漸亮起,河上的烏篷船燈火一盞盞地熄滅,炊煙裊裊升起。

中使一行與眾官員都候在岸邊,不敢置一詞。

但見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說。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興,有開元盛世之氣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眾官員無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別說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當奏於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豈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猶豫道:「敢問大宗伯,是哪一件?」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眾人不知不覺屏息靜氣。

林延潮於河畔踱步,片刻後立定腳步道:「請皇上下旨,復故相張太岳名位!」

「什么?」

在場官員無不瞠目結舌,連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們仿佛看見當個上氣壯山河天下為公疏的年輕官員,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詔獄。

林延潮悠然道:「復故相張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願,而是萬千讀書之人願!請皇上俯允,還公道於張家,還公道於天下!」

林延潮說完大步離去,旭日從身後升起。

仿佛之間,林延潮似聽耳邊有個聲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來勸老夫那就錯了。老夫既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難道不知當今之天下雜草叢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無以為生。

老夫差點將你兩度罷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蕭規曹隨,匡扶天下之人,正欲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讓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後,你可否看顧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腳步,想起了死去了張敬修,還有被貶至煙瘴之地的張嗣修,張懋修。

耳畔話音回響,林延潮似回到了當年那個相府,那個初入官場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輕時,老夫不會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為宰執,權傾朝堂,言盈天下之時,那么替老夫恢復名位,照顧老夫之家人……」

長風嗚咽,寒江孤影,不見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對著天際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