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天理昭彰(一)(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4650 字 2020-06-26

賀侍郎府,外書房

賀東盛的心腹幕僚齊連海本就生得圓肥,換了大毛的冬裝越發顯得跟個球似的,讓人看著就想發笑。

但他對面的賀東盛沉著臉,半點也笑不出來。

齊連海那一雙天生的笑眼也耷拉下來,一臉苦相。他這也不止臉上苦,嘴里也發苦,心里更是苦。

他原算是幕僚里的第二把交椅,李振文跟著賀東盛年頭最長,他比不了,但穩穩壓另一幕僚王篆一頭是完全沒問題的。

要不聯絡東廠這樣重要的事兒也不會交到他手上。

可如今,王篆因著聯絡喬家,又抓著松江送回來的消息,最終一舉敲掉了沈家目前最大的官沈洲,著實是立了大功,讓賀東盛極為滿意,越發信重王篆。

再看他齊連海,還想著借著認識東廠的人這等好機會去拓一拓自己個人人脈,能讓東翁倚重不說,於自身更是好處無窮。

誰知道這東廠竟是個無底洞,討銀子速度之快數量之多遠超出他想象,而東翁所求之事無寸進,直接導致現在他幾乎不敢出現在賀東盛面前,更覺已比王篆矮了半截。

齊連海脖子粗雙下巴太厚,垂頭也垂不徹底,正好眼角余光去看賀東盛的反應。

坐在書案後的賀東盛臉上黑雲籠罩,一言不發。然心里卻罵了一萬遍閹豎,自然也看齊連海這一身肥肉也極不順眼——差事沒辦好,人倒是越吃越肥,心寬成這樣,可見是對差事不上心的。

賀東盛掌心摩挲著官帽椅圓潤的扶手,現下是真有心和東廠斷了聯系。

就在月前,剛剛扳倒沈洲志得意滿的賀東盛聽聞山西災民的事大喜過望,一面送了一萬銀子到丘聚那邊,又大手筆的封了數個一千兩一個的紅封,差遣心腹下屬去分送都察院幾個底層御史,挑唆他們出面彈劾山西布政使司,想著靠下面彈劾上面發話,借著災民的事一鼓作氣再下沈家一官員——外放山西的沈珹。

彈劾的奏章遞上去了,內廷尚無反應時,胡丙瑞踩著時辰又來說丘公公後院池子里缺幾尾像樣的錦鯉。

大冬天的池水都結成冰坨子了,養什么錦鯉!

可正值扳倒沈珹關鍵時期,賀東盛也只能捏鼻子認了,又奉上一萬兩。

結果呢,突然就冒出來個南海郡君,私自入京,為她那包攬錢糧的儀賓擊鼓訟冤。

然後內廷下詔嚴查,就翻出來這位儀賓包攬錢糧之罪不但為真,還是逼迫地震後的災民照納秋稅,若是不給就強搶田畝紅契為押,這才致使災民紛紛離鄉逃難!

既是有權貴逼迫,彈劾布政使司賑災不利甚至延誤賑災致使形成流民就不成立。

而很戶部的調查也出來了,山西布政使司按例開了官倉賑災,借官糧給百姓,言明明秋還糧即可,全程沒有半分錯處。

沈珹自然是沒事的。

賀東盛白花了銀子不說,關鍵是那上書彈劾的御史中有三人很快被朝中山西鄉黨的人揪住錯處,直接丟出了京城,偏遠縣上任去了,剩下幾個常為賀東盛所用的也都成了鵪鶉,只怕再用不得。

偷雞不成蝕把米,莫過於此。

賀東盛恨得牙根癢癢,皇上要保山西官場穩定,是他失算,但廠衛都是皇上的耳目,既然爆出了南海郡君和其儀賓的事兒,他就不信東廠那位丘大檔頭先前一點兒不知情!

知情卻不告訴他,還從他手里刮走了足足兩萬兩,更可氣的是讓他折損了好用的御史,他這哪里是請幫手?這是請個仇家、請個祖宗回來!

這位祖宗如今胃口越來越大,開春要修園子,臘月就來「借」銀子,借口都不肯找個合理的,只一味敷衍,這是要試探他的底線嗎?

賀東盛看著對面的死胖子,很想抬手將書案上的東西都砸過去。

幼弟賀北盛在一旁皺眉不滿道:「賀家又不是他的錢袋子,想要銀子伸手就拿。如今我們可沒什么求的。」

這一番話倒是讓賀東盛冷靜了下來,揮揮手道:「老五,不要妄言。」

再想和東廠斷了干系,可那案子一日未結,他就不能輕舉妄動。

想讓東廠幫他不容易,可東廠想毀他太容易了。

況且沈瑞同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和幾位公主府的公子哥兒走得極近!那些都是小皇帝身邊的親近人。

賀東盛忍下一口老血,揮手道:「先拿兩千兩去,只說年下各種送賬的還沒來,前陣子花銷過大,又要籌備年節,一時手緊,等年後寬裕再說。」

他頓了頓,又咬牙道:「看那邊什么反應,年節時再備下份像樣的禮送去。」

齊連海臉上不知是胖出來還是愁出來的褶子又深了三分,那顆心已經黃連汁子泡出來的,苦透透的——捧銀子上去東廠還不給什么好臉呢,銀子少了,只怕還要吃一頓斥罵。

銀子是東主的銀子,他也不能說什么,恭敬應了一聲,慢慢退出書房,垂頭喪氣的走了。

賀北盛見他出去,立刻就著急向賀東盛道:「大哥!賀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夠這樣花的,這幾個月多少銀子填進去了,卻是連個幫二哥脫罪的准話都沒有……」

賀東盛瞪著弟弟道:「你給我穩重些!眼光放長遠些!結交東廠也不止是為了這案子,將來自有好處!旁的不論,蘇州織造局就有丘太監的人,能為賀家織廠提供多少便利?多少銀子回不來?」

更勿論以後朝堂之上,他許還能借力。如今內官勢力大有抬頭之勢,他暗地里了解過,頗有幾個官職不高不低的官員投在內廷大太監門下。

賀東盛這樣勸著自己,方壓下心頭的種種不滿。

賀北盛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這些時日他跟在兄長身邊瞧著學著理事,越發覺得頭疼,還不如讀書的好,因此在心底仍是期盼著二哥能夠平安回來,不止是他可以心里不再負罪,也是希望二哥還能管著家里,他還做他的書生去。

賀東盛正要進一步教訓兄弟,忽然外面報李振文來了有急事求見老爺。

李振文是賀東盛頭號心腹,他稱有急事,賀東盛立時警覺起來,忙命人進來。

李振文沒了那文人優雅氣質,三步並作兩步進得門來,有吩咐門口人都站遠些,回手關了門,臉上焦急,口中語速也比平日快了幾分:「東翁,劉豐人失蹤了。」

賀東盛厲聲道:「怎么回事?」

這劉豐是李振文手下的心腹打手,料理過許多賀東盛這邊吩咐過的臟活兒。

最重要的是,這次私刑詢問賀南盛身邊叛逃的管家賀祥以及送其屍身去化人場都是劉豐經手的。

李振文三兩句講了來龍去脈,他尋的做事之人都是可靠的,不好嫖賭不貪杯是基本要求,就怕被人利用了去。

這劉豐只悶頭做事,且家有老娘妻兒,只要捏著他家人,忠誠度也是極高的。

劉豐平素並不怎么出去,前日出去是給他腰腿不好的老娘續買膏葯,出去了就沒回來。

他老娘媳婦都以為是半路被老爺喊去做機密事,並不知會家里,這也是常有的,便不在意。

直到今天他媳婦去買膏葯,那相熟的膏葯店老板卻說劉豐已買了。

劉豐以往若買了什么,半路出去辦事也會尋人捎回來,那媳婦子便在府里幾個相熟的下人間打聽誰給捎了膏葯回來。

消息傳到了李振文耳里,他最清楚並不曾派劉豐出去辦事,便立刻意識到不對,略查問了一番就來稟報賀東盛,希望動用更多資源去把劉豐找回來。

賀東盛一張臉更黑了幾分,沉聲道:「去找。處理掉。」

李振文身子一顫,他深知若有人從劉豐嘴里問出賀家的秘密,很可能給賀家致命一擊,更可怕的就是人出現在公堂上。

所以絕對不能留活口。人死了,就可以什么都不認。

但便是養只貓狗還有感情,何況一個親手調教了十來年的人,李振文忍不住還是澀聲道:「……大豐最是嘴嚴,且他老娘媳婦兒子都在府里,不會亂說話的。若是……」

若是給他些銀子遠遠送走……

賀東盛只冷冷看著李振文,直看得後者心里發寒,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賀東盛又緩緩道:「梳理一下府內,要緊的人都得閉嘴。」

李振文如墮冰潭,終還是艱難應了一聲,默默退了下去。

賀北盛也覺得自己牙齒打顫,上次處理掉賀祥,他就已心下反感,如今……

之後賀東盛缺了對他訓導的興致,草草說了幾句,就放了他去了。

賀北盛只覺得渾渾噩噩,一路從書房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賀老太太禮佛的小佛堂院前。

自從賀老太太進了京城,就住進了這小佛堂,吃起長齋,日日誦經,說是要替兒子洗去罪孽,祈求佛主佑他平安歸來。

賀東盛夫婦勸過幾次,老太太執意如此,便也只好由著她去了。

院門口粗使婆子見賀北盛走來,忙低聲道:「老太太在誦經,五爺待會兒再過來吧。」

賀北盛卻擺擺手,表示無妨,悄然走進去,一路阻止了問好的丫鬟婆子,走進外間,在蒲團上盤膝而坐。

內間里傳出母親低沉暗啞的聲音,雖聲音不大聽不清誦的是什么,可鼻端是濃郁的檀香,耳畔是隱隱佛音,還是讓人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

賀老太太一篇經誦完,起身出來吃茶,才見小兒子盤坐在蒲團上,雙目不知道盯著何處,眼神空洞,一臉黯然。

賀老太太嘆了口氣,她育有四子,長子最為出色,仕途之路也平坦;次子讀書上沒甚天賦,卻懂經營,將老家打理得蒸蒸日上;三子原也是個讀書種子,可惜早殤。

人到中年才得幺子,不免寵慣一些,且有長子在官場,次子在老家打理族產,原也不需要幺子有甚出息,安穩讀書,悠閑度日就好。

可如今……

賀北盛回過神來,發覺母親出來,連忙起身扶住母親。

賀老太太由他扶了在主位坐下,仆婦奉了茶過來,她潤了潤喉,問賀北盛道:「怎的尋來了這里?可是有事?」

賀北盛沉默片刻,道:「無事,就是……路過,進來看看娘。」轉而又道:「娘,明日起,我也每日過來,陪您誦經吧。」

賀老太太嘆了口氣,「可是心里有事?」

賀北盛搖了搖頭,勉強擠出個笑臉,「就是替二哥祈福。也陪陪您。也想……靜一靜。」

賀老太太沉默片刻,斷然道:「你不必來。我知道你擔心你二哥的案子,你且放心,我手里還有沈家一個把柄,若是判案不公,我便去擊鼓鳴冤,告他沈家。」

賀北盛呆了一呆,一直以來母親雖對於二哥的案子表現出某種篤定態度,但卻從來不曾斬釘截鐵說過一定會贏的話,而那什么沈家的把柄更是半點不曾透露過。

賀北盛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大哥先前說的,娘提過一件沈家五六十年前的舊事,不知道是不是這樁。

只聽那邊賀老太太兀自道:「你且放心吧,只是不到說的時候。現下三司密審,既不知道結果,我們貿貿然提了反倒惹人猜疑,壞了事。只待最終判語下來再論。賀家斷不會生受這冤枉。」

賀北盛便也不再問,點了點頭。

賀老太太慈愛的瞧著幺兒,擺了擺手,「去罷,你不必太過難受。你二哥行事也有不妥之處,這次便算是他的劫難,過了這道坎,他也能改改心性,未嘗不是好事。」

賀北盛卻並不應和,只默默行禮而去。

在他心底,還是認定自己的科舉連累了二哥。

有因有果,若非二哥被人以買題的把柄相逼,也不會有之後的種種不法之事,更加不會……有大哥現下種種凌厲手段。

他卻忘了當初賀南盛怎樣陰險算計了沈家,也忘了當初賀東盛是怎樣執意要將賀平盛滅口。

忘了他的兩位兄長本性就是這般狠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