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晚來風急(一)(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5612 字 2020-06-26

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來了新的皇後。八月十八,下旨冊沈賢妃、吳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宮。

宮中如何相處還未傳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給事中們倒是先對三家嶄嶄新的外戚人家動起腦筋來——彈劾外戚大抵是清流們顯示剛直不阿風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剛剛發跡,還不敢猖狂,諸如強占民田、橫行鄉里之類御史們最喜歡的事情統統沒有。

莫說尋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壽寧侯府沾著親戚關系的吳家也是尋不出任何事來。

這沒縫的雞蛋怎么叮?

偏就讓個聰明的蒼蠅想出法子來。

九月初十,監察御史杜旻上奏言貴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聯姻帝室不是乞田請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嘗聞禮義之故。直言恐皇後父親都督同知夏儒驕侈罪戾,請選老成端潔堪為師友者一人,授以訓導之職,為夏儒講學。

——沒劣跡沒關系,為了防止出劣跡,先派個先生來「訓導之」。

折子送到壽哥面前,壽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盞。

一旁的劉瑾本冷眼旁觀,瞧見皇上動怒,才佯作急色撲過去,護住御手,連聲道:「可曾燙了萬歲爺的手不曾!」又去罵跪了一地的小內侍:「都瞎了眼不成,還不趕緊取葯油來,收拾了東西下去!」

壽哥一個砸茶盞,哪里會傷到手,當下甩開劉瑾,瞪了一眼亂作一團的小內侍們,揚聲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給朕滾出去。」

小內侍們忙迅速撿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壽哥氣鼓鼓的看著劉瑾,恨恨道:「這群酸儒都應該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後與辱朕何異!」

這打狗還要看主人,這夏家剛剛被壽哥納入「自己人」的圈圈里,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說得,如何許他們來說?

況且沒甚不好的,還要被雞蛋里挑骨頭,莫不是要立個下馬威?

可這是給誰的下馬威?

是給新貴夏家,給還是這嶄新的剛大婚要親政的小皇帝的?!

劉瑾親手奉了茶上來,陪笑道:「皇上息怒,與這等人置氣不值當,都是專門尋釁貴戚、故作驚人之語博個錚錚鐵骨的名聲,皇上若賞了他們廷杖,倒成全了他們。」

壽哥憤怒的推開茶盞,「錚錚鐵骨?!朕要讓他們骨斷筋折!從前周家又或張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么,他們上躥下跳的說也就罷了,夏家老老實實的,他們也要挑這軟柿子捏上一捏,混賬至極!」

因又罵道:「吏部竟還上折復議,要求如杜旻所言立這么個人!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干什么的?大婚花用五十三萬兩銀子還沒補齊,正經事不去做,拿捏皇親倒是一個個來勁了!」

大婚一樁前後花銷五十三萬,戶部只撥了三十萬兩銀子,其余只說沒有,又一口咬定是內官說依仗婚禮之用貪墨。

還是太皇太後開口先用內庫銀子辦了婚事要緊,其余補齊就是。自來每年戶部也是要撥銀供內廷花銷的,且待秋稅上來再說。

壽哥看戶部這氣不順卻是連吏部也遷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劉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旻折子這事的,焦芳還特特悄然來問過劉瑾的意思,劉瑾只道且聽內閣的。

果不其然,劉閣老指示吏部附議杜旻所言。

這等教化之事原就為內閣所喜,且內閣還想著借此機會「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里小皇帝就以天熱為由停了經筵的,如今大婚諸事都已完結,卻還不曾復了日講,內閣已是頗為不滿。

劉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憤怒,小皇帝不提那銀子的事兒他也是要提的,心中雖喜,面上仍憂道:「萬歲爺,如今尚有幾處告災,還不曾撥銀賑濟,只怕戶部也是真拿不出銀子的。」

壽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銀子?!朕看他們哪個不是腦滿腸肥,看看這幾次抄家,那姓賀的侍郎,那朱秀,一個個都吞了多少銀子!如今倒說國庫空虛,都叫他們中飽私囊了去,能不空虛?!這到底是朕的天下,還是他們的!」

這話卻叫劉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腳邊,抱住他雙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壽哥是惱極方口不擇言,此時也知有些失言,卻只冷笑,並不應聲。

劉瑾又道:「萬歲爺,那宵小想鑽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剝皮填草或能震懾一二。只是,萬歲爺,這也不是天下為官皆貪的,奴婢卻知道,有那一類,雖不貪墨,也一般空耗國帑,比貪墨還讓人痛恨!」

壽哥皺眉,揮手道:「大伴別賣關子,直說來。」

劉瑾這才正色道:「皇上可還記得去歲六月,刑科給事中王震曾上書盤查寧夏固原倉場,發現糧料草束多有腐爛,參奏督理糧儲陝西參政等多人。戶部卻回復,相關官吏或丁憂或去職,已無可查。而今歲寧夏依舊乞撥糧草銀子,比舊歲還多些,竟是要補去年的虧空!這督管糧草的失職,糧草的折損倒要朝廷來補,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壽哥登時大怒,錘著桌子吼道:「查!查到底!豈是什么丁憂去職就完事了的?!」

他怒氣沖沖在暖閣里走了兩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內官監,御馬監,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細查個清楚,一個都別放過!一處都別放過!每年在九邊花上這許多銀子,倒便宜了他們?!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劉瑾垂下頭,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領旨,「皇上英明!奴婢以為,不僅九邊糧米草場要查,各地常平倉也是要查的,否則若有損失朝廷卻不知,萬一遇上災荒要開倉賑濟,豈不誤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遼東,壽哥幾乎是咬著後槽牙擠出來的話。「朕的倉里不養這群碩鼠!」

劉瑾連連應聲,待壽哥怒火稍減,方道:「那杜旻……」

壽哥一張臉比鍋底還黑,重重哼了一聲,「這樣沽名釣譽嘩眾取寵的東西還留著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鄉作個教書先生罷。」

劉瑾面露難色,「萬歲爺……這歷來不以言治罪,且……他這話里,也是摘不出問罪的毛病的……」

見壽哥要發脾氣,他連忙道:「奴婢倒是有個想頭,他這不是河南道監察御史么,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災,不如遣他個巡按河南的外差,讓他替陛下看著賑災可有疏漏,且災後百姓難免人心浮動,正好讓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設十三道監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職,乃稱常差,若奉命出巡鹽務、漕運抑或巡按地方,則是外差。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監察御史諸外差中最尋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諸官,舉劾尤專,其權柄極大,原是極好的肥差。

然讓人去巡按災區……那就另當別論了。

也莫說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凶險事,單就說尋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許多講頭——這可是災區,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彈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尋常官員更簡朴的份兒!

在京中,御史們替大佬們發聲,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過得去,不說山珍海味,這大魚大肉還是沒問題。

這到了災區只能粗茶淡飯,甚至要名聲的怕還要啃上幾頓粗面餅子窩窩頭,就這般磋磨上一年半載,足夠讓他長記性的。

壽哥雖不知道里頭許多關竅,卻也知放去災區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哼了一聲,道:「倒便宜了他。」

劉瑾眼睛一彎,嘴角一翹,口中卻恭謹道:「這也是給他個報效朝廷的機會,若他果然剛直,有他在河南,賑災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貓膩了。」

壽哥這才面色稍霽,只拿鼻子里出聲兒,並不言語。

劉瑾口中連呼「萬歲爺聖明」,領了旨意,滿心歡喜的去了,一路還在盤算著都派遣誰去查這糧草事。

他原也沒想到能這樣的順利,虧得內閣這群頑固的老貨非要擰著皇上來,可是幫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進去,這天下的事兒就不會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東暖閣,一路上都是一張張諂媚的笑臉。劉瑾頗有些志得意滿的意思,眼睛只在這些內侍頭頂上掃過。

要查九邊糧秣,還是得用御馬監的人更名正言順一些。

劉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總攬大權,也不可能事事都親力親為,因此也是不遺余力培養親信,再拉些合伙。

這會兒瞧御馬監張永就是個可拉入伙的人。他也不怕張永在御馬監里做大了,神機營且在他手里呢。

張永倒也還算老實,這不,遼東這樁事里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給他送來了。

且張永外面也沒甚人脈,王守仁父子沒落進他劉瑾袋囊里是有些可惜,不過張永若能使喚得動,也間接算他的人了。

至於英國公府,劉瑾卻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張家二小子是打小兒一直跟著萬歲爺的,那點子機靈,劉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機靈,也不是世子,且英國公府世子的位置還不穩當呢,英國公府更不會因著一個毛頭小子就站到張永那邊去,現下呢,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至於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個事兒了,從前是尚書門第,可如今家里連高官都沒有,再得皇上喜歡有什么用。況且沈家也識趣,得了這做遼東軍衣的好處,孝敬也送進宮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張永的指點,各處都沒落下,可見是個懂事的。

張永堪用,也值當提攜一回。

更妙的是,張永和丘聚結了梁子。

劉瑾心下冷笑,丘聚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剛搭個台子就敢唱大戲,尾巴翹到天上去。哼,待騰出手來,必得抬王岳治一治丘聚這兔崽子,讓他知道得敬著他劉祖宗。

眼一掃,瞧著一個小內侍諂媚的笑臉,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邊伺候的干孫子,劉瑾臉一板,點手讓人過來,聲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馬監看看張永做什么呢。就說咱家找他,讓他來見我。」

小內侍點頭哈腰的一溜煙去了。

這話說得硬氣,張永也是這內廷里數一數二的角兒,且最近正得皇上歡心,是一等一的紅人,劉瑾這般一說,好似張永是他的跟班,隨叫隨到一般。

到底是劉公公,皇上身邊頭號人物。

周遭不少內侍臉上討好的笑容越發明顯了,直到劉瑾身影消失在角門處,還咂著嘴艷羨這大太監的權勢,收回視線,一個個又伸長了耳朵,聽著內殿主子傳喚,盼著自己的青雲路。

*

內殿里,壽哥臉上半點兒表情也沒有,盯著劉瑾一路出去,自家繞著殿內又轉悠了兩圈,手中把玩著個玉蟬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蟬丟在案幾上,發出咚的一響。

牆角那杵著裝木頭樁子的小內侍嚇得顫了顫,這才像有口活氣兒的樣子。

聽得萬歲爺沉聲問道:「劉忠哪兒去了?」

小內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小劉大人往西苑去了。」

壽哥哦了一聲,喃喃自語道:「是,他昨兒來說了。這幾日趁著秋涼正要弄什么景兒。也不知道西苑幾時能修個齊整,明夏許能過去避暑?」

他頓了頓,方道:「去傳話,擺駕坤寧宮。」

小內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說是擺駕,然乾清宮坤寧宮隔著不遠,壽哥溜達著也就過去了,越過交泰殿,那邊已有坤寧宮的管事太監迎了過來,陪著笑臉道是皇後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後那邊去了。

壽哥臉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後娘娘耳邊說了什么?」

這前朝後宮的消息傳得飛快,雖傳的不是什么機密,卻也委實讓人著惱。

那太監訕訕的,只道:「皇後娘娘給太皇太後請安去了。」

壽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壽宮那邊去,這卻不是近路了,身邊跟著的機靈宮人慌忙跑回去傳步輦,到底在角門追上了皇上,請萬歲爺上了御輦。

到了仁壽宮,宮女太監跪了一地,迎出來的卻不是夏皇後一個,沈賢妃、吳德妃竟都在。

壽哥進去先給太皇太後問了安,又問老人家身子怎樣。

太皇太後笑眯眯指著沈賢妃道:「這張嘴巧的,便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叫她說好了。」

沈賢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娘娘一笑,才是臣妾的福氣呢,臣妾可不敢把太醫的功勞都占了去。」

她聲音甜軟,言辭俏皮,說得太皇太後也笑了起來,殿中諸人自然也要湊趣跟著笑。

而沈賢妃一笑間連眉梢上的小痣都顯得格外鮮活,更帶出三分小女兒的嬌俏來。

沈賢妃雖比不得吳德妃絕色,但因著性子爽利嘴兒甜,又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倒是頗對壽哥的胃口。

再看吳德妃,倒是似將「賢德」二字都要占了去,整日里端著大家閨秀的款兒,不苟言笑的樣子,沒事兒還抄些佛經往太皇太後、太後宮里送,美則美矣,卻全然木頭美人的樣子。

別說皇上不親近她,便是張太後也不喜她。

因「皇後」變「皇妃」張家被擺了一道,且這德妃的位份還在賢妃之下,張太後是極慪火的,雖有鹽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見吳德妃竟是這樣性子木訥、為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里還喜歡得起來。

這樣一來,愛說愛笑、天真爛漫的沈賢妃更是礙了張太後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丟出宮去才好。

是以皇後帶著賢妃德妃過來太後宮中請安時,從沒有誰能得過一個好臉。

好在還有太皇太後在,皇後三人往太後這邊請了安,也呆不了多一會兒便往仁壽宮去了。

自坤寧宮移宮後,張太後不欲與太皇太後毗鄰,也不在仁壽宮周遭擇宮室,而是選中了西邊咸熙宮。

咸熙二字原取自《尚書·堯典》庶績咸熙,祈國家百業興旺之意。張太後既住此處,便照舊俗,更名為熙壽宮。

熙壽宮與仁壽宮差著一個字,卻著實隔著老遠,便是乘輦也要好一陣子,八月里暑熱還沒褪盡,秋老虎正厲害的時候,張太後哪里耐煩走動去請安!

她又哪里是耐煩見太皇太後的!

初時總要在兒媳面前做個樣子,還帶著皇後等過去過兩日,後來便再忍耐不住,干脆連三人的請安都免了,只圖自個兒不去仁壽宮。

她這邊是免了,皇後幾個也是松了口氣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這邊來,便是每日早早來熙壽宮點個卯,再往太皇太後那邊去。

太皇太後也是喜靜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們請安的,然她們既來了,老人家也不會像張太後那邊只讓她們在殿外行禮,還是叫進來坐一坐的。

夏皇後與吳德妃都是安靜性子,這滿殿里也只聽得沈賢妃一個人說笑。

論起來皇後與賢妃這兩個孫媳是太皇太後擇的,太皇太後總會給幾分體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就如今日這般。

壽哥看了也歡喜,他自來在父皇關愛下長大,在父皇面前也無拘無束慣了,人又還是個跳脫少年,最喜歡這樣輕松自在的家庭氛圍。

他也跟著說笑了兩句,見太皇太後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後等三人自然一並辭去。

出了仁壽宮,沈賢妃一雙妙目便掃到了小皇帝臉上,期盼之意不言而喻,只不好僭越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