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章 克紹箕裘(四)(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5908 字 20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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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上旬,蔣壑帶著大隊人馬抵達河南,與沈瑞匯合。

武安縣沈巡撫一戰成名,之後收拾王府、剿滅匪寇端是辣手,宦官人家背地里稱他「沈抄家」,綠林卻送個綽號「沈閻王」。

而今手握重兵,更是盡顯閻王本色。

他原就讓人在懷慶府「考察」多時,此番揮兵而來,又有領路的內應,迅速盪平了幾股勢力最大的馬賊。

當然,剿匪的事情不用他這個巡撫親自披掛上陣,他主要還是升堂受理當地百姓狀告鄭府宗藩案。

想要查,宗藩違法亂紀的案子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又有繁昌、廬江郡王「配合」,東垣王府自然種種罪證確鑿。

若不是沈瑞執意必須有實證,繁昌郡王甚至想將鄭王的死都栽到東垣郡王頭上去。

這次沈瑞是只管審案判案,抄家的活計還是交給了專業人士——京中奉旨而來的錦衣衛千戶湯興。

這位是北鎮撫司里論心黑手狠名列前茅的人物,無論是牟斌還是楊玉誰坐在指揮使位上,他都憑著一手狠辣刑訊功夫呆得穩穩的。

但實際上,他暗中是王岳的人。

張會遣這湯興來河南,既是圖他這惡名用來背鍋再好不過,任誰也彈劾不出更新鮮的花樣來,也是因著用王岳的人,讓皇上放心。

解決了宗藩問題,能迅速推進清丈問題,懷葯的生產便有了保障。

清掃了馬賊,也打通同山西澤州的運輸通道。

沈瑞讓杜老八、田豐在懷慶府所建標行、驛站密集程度堪比登州,既是方便懷葯南北運輸,也是為了與澤州府聯通——山西武學正設在澤州,如此許多消息會更暢通。

沈瑞又向朝廷申請,建立山西武學的附屬醫學堂,專門培養軍醫,制作用於戰場的傷葯,這葯材供應,則將在懷慶府、彰德府兩地提供。

兩地推廣種植葯草,建立相應的葯廠,地方上可以葯草抵稅,並給予一定優惠。

內閣對軍醫學堂的設置表示贊許,很快便獲批,軍醫學堂的經費國庫給出,配套葯廠在要由地方籌建了。

大佬們認為朝廷肯承認葯廠為軍醫學堂供葯,就是給了葯廠天大的榮耀與商機,就如同貢品一樣。故此是一點兒費用不會撥給的。

至於抵稅,大佬們也並不太情願。

實際上,河南各府里,懷慶府雖土地不多,但占的稅賦比重卻是不小,朝廷不會輕易允許改變。

不過如今河南受災,反正也是免了一年稅賦的,內閣便表示稅這樁事先放一放,明歲看情況再定。

沈瑞倒也不著急,等彰德府的葯材交易市場起來了,按比例提高商稅,引導糧食的流通,百姓生活情況轉好,水利工程又能進一步提升地力增加畝產,則賦稅不會是太大問題。

當然,那也是之後的事兒了,當前的緊要問題還是糧食的巨大缺口。

河南已連續幾年受災,就算藩府富戶屯糧再多,也只能是一時賑濟,難讓這一省百姓挺到秋糧大批下來的時候。

沈瑞這邊也是想盡一切辦法,籌備糧米。

為祖上已故先人請封六品以下官爵、誥命為交換條件動員望族富戶捐糧,以牛羊子粒為賞鼓勵入社倉百姓搶種短期高產糧食,以河南葯材為引吸引商戶自外省運糧前來交易等等。

除卻這些常規手段外,沈瑞還早早派人往登州去叫金玉珠設法聯系孟聰,看能不能從海外再弄些糧食來。

雖是遠水接不了近渴,但只怕這一二年河南都將是缺糧的,無論是哪里的糧米,都是多多益善。

當然,無論是哪里想運糧進河南,都需要河南地面上太平才行。

因此沈瑞蔣壑議定,要兵分三路。

周賢往河南府去剿礦盜,高文虎與蔣壑則先清了開封府匪盜,再分頭往歸德府、汝寧府去。

歸德府緊鄰山東兗州府,沈瑞出京前特地請旨將丁煥志放在此處為知府,為的便是這份交通便利。

丁煥志也深諳其意,這幾個月也沒少為沈瑞張羅物資。

當年高文虎往山東曹州所剿匪寇,便是自歸德府流竄過去的,這邊的境況他頗為熟悉,故此他將往歸德府去。

而汝寧府與湖廣、南直隸相連,離江西亦近,向南可遏制江西兵北上,向東又可迅速護衛南京。蔣壑又曾隨父親在湖廣剿匪,在湖廣地面上也有許多資源可調用。此步正是為防備寧藩。

相比起來,礦盜比馬賊更難對付。

馬賊雖四下流竄機動性強,但總歸行蹤可查,大軍壓去,天羅地網,便無所遁逃。

礦盜卻是都在深山老林中,有個風吹草動便即藏匿得無影無蹤。大軍若要深入森林搜山,便如大海撈針,補給更是難題,一朝大軍退去,又極易死灰復燃。

地方官員推諉訴苦說的都是這一套。

「咱們糧草運得艱難,那些匪寇的也不會容易到哪里去。」分兵前,蔣壑召集眾人一起商討作戰計劃時,周賢如是說。

「受災了這么久,金沙鐵砂都當不了飯吃,他們既能挖出來,就得換成糧食。」

他看向沈瑞,道:「我在德州衛時聽人說過沈大人當初對付海寇,也是用的斬斷他們後路這招。」

沈瑞微微頷首,他身後的田豐立時行禮道:「大人放心,小的們已是在查與礦盜有聯系的坐地戶了。只是山頭多,還需得些時日。」

田豐頓了頓,環視一周,道:「只怕與地方上有些牽扯,不那么容易查清,料理起來也……」

周賢看著面無表情的沈瑞,心下一哂,曉得不過是沈瑞借下頭人之口說出來罷了。這河南地面上哪里還有沈抄家不敢收拾的人。

皇上派自己來河南為的什么,周賢是一清二楚,否則也不會主動要求去勸汝王。沈瑞又沒在軍報上隱瞞過他的功績,他自也不會故意刁難作對。

因此,周賢很自然的接過這話茬,道:「皇上派我等來,不正是為了盪清地方,勿論查到什么,田壯士你只管上報便是,若有知法犯法、包庇盜匪者,國法難容,吾等絕不姑息。」

又向沈瑞道:「還請巡撫大人下一調令,讓廖公公過來,這邊礦監,還需廖公公協調一二。」

沈瑞頷首道:「我已著人去請廖鏜過來河南府了。」

這礦盜不止有宗藩的勢力插手,地方上的礦監稅監等內官必然也沒少參與。

對付內官,自然要廖鏜來鎮。這把刀,沈瑞如今已是用著十分順手了。

杜老八瞥了眼那邊角落里的萬東江,拱手道:「某有個,不大上得台面的主意。」

因著這是張會的人,周賢頗為客氣,道了聲請講。

「諸位大人有所不知,直隸地方上有些府縣,能緝盜的人手忒少,有時候是靠海捕文書懸賞花紅,總有些有本事的人肯吃這口飯。」杜老八道。

「有時候,就是逮著個道上的,並不立時處置,只關著,吊著,讓他手下兄弟家人親朋去逮旁的賊,逮著了,就或多或少給牢里這個免些罪。再如法炮制新逮著的這個……」

周賢意味深長的看了杜老八一眼,道:「這倒也不失是個好法子。既然直隸一直這般做,也算得是成例。只是,起頭的那一個卻也不好逮罷。」

杜老八給萬東江使了個眼色,萬東江才有些拘謹的起身道:「小的認識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常能聽到些江湖紛爭……」

周賢聞弦知意,笑道:「若是有人願意向善,戴罪立功,雖不能說既往不咎,卻也會從寬處置。招安亦不是不可,只要手上不曾有罪無可赦的大案,軍中素來敬血性漢子。」

說著又看沈瑞。

沈瑞只道:「周指揮使惜才,是將士們的福氣。」

周賢道,「大人過譽了。那些罪大惡極的,去修河堤修路,算得是以為百姓、為地方造福而勞作贖罪。有些或被裹挾,誠心悔過,又有些功夫在身,也當好好用才是。」

他頓了頓,「原聽聞登州民間組織了青壯沿海巡護,如今河南府山高林深,亦易藏匪患禍害百姓,原也應有這樣的青壯結隊自保,只是現下匪亂叢生,又怕這些人被裹挾了去,反倒糟了。故此,若是送去邊關,既為護衛邊疆出一份力,也為他們自己博個前程,豈不兩全其美。」

沈瑞也不是沒想過弄些馬賊去草原,做個奇兵。

只是一則這事兒涉及武裝力量,總歸是有些敏感,沈理的事他也不免受到影響,這陣子被彈劾得多了,實不願送新的話柄到御史手上。

再者,如何駕馭這樣的人,也是門大學問,一個不好,這些人的刀就指不上落在誰頭上。

沈瑞微一沉吟,道:「只恐野性難馴,需得從長計議。若有這樣的人,先留下,我這邊已請杜當家過幾日去少林交涉,請些少林俗家弟子來幫忙。屆時有這樣弓馬嫻熟的青壯,可交到少林弟子手上,幫著訓一訓。」

周賢道了聲還是大人想得周全,卻又道:「只盼邊關能多太平些時日。」

卻是暗示邊關未必能等得這些人被訓練好。

去歲牛羊甚至馬匹驟多,有心人都會關注一二。

周賢已是壽哥心腹,又與淳安大長公主府交好,不難知道邊關境況。

沈瑞心下一嘆,口中只道:「快刀雖利,然若傷了手,得不償失。」

周賢便也不再言語,岔開話題,又與杜老八、萬東江去商討掃盪坐地銷贓富戶、緝捕礦盜的詳細計劃。

*

對於邊關,沈瑞也是頭疼。

前世歷史上,正德九年、十年,韃靼都曾大舉入寇。

去歲重啟馬市時,沈瑞一心想著用馬市的利益拖住韃靼腳步,為大明多爭取幾年時間。

李延清那邊的武器研究進展迅速,京衛武學山西武學也在大力培養中低級軍官,待便捷穩定的遠程火器問世,待一批又一批優秀將領奔赴邊關,大明將再不懼邊患。

沈瑞一直與叢蘭、沈珹保持著密切聯系,龐天青那邊也會不時來信相詢,因此他對馬市、對邊關的情況知之甚詳。

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能干預得十分有限。

對內,沈瑞可以提高糧食收購價防止谷賤傷農;可對外,他沒立場、也不可能要求大明商賈提高牛羊收購價來保護草原人民的飼養熱情。

因此也只能另辟蹊徑,積極拓展交易物品種類,讓韃靼覺得有利可圖。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草原這場旱災。

如今天冷,許是還不太明顯,等到三四月間春回大地,便能看出端倪,不必等秋高馬肥,就可能會迎來一波擾邊。

到時候朝中必然又要叫嚷著關停馬市。

可現在沈瑞尚在為河南的糧米發愁,又哪里有多余的能提供給草原?!

鹽鐵有定額,茶再好也頂不得餓,還有什么能安撫草原的……

就在沈瑞這邊忙著大軍分兵的准備工作、那邊愁著邊貿交易情況時,迎來一位全然沒料到客人。

藍田。

去歲劉瑾倒台後,被劉瑾陷害貶謫撫州的藍章得以平冤昭雪,回京任都察院任右都御史。

沈瑞後來在楊慎書信中得知,藍田也是跟著其父藍章進京准備春闈的。

這位七歲能詩、十六中舉的少年神童才華橫溢,只是時運不濟,又逢奸人作梗,屢試不第,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了。

今年本是最好的時候:對頭劉瑾倒了,他父親起復成了新貴;

他師父是首輔李東陽;

他與閣老楊廷和的兒子乃是同門,相交莫逆;

因藍家在山東與沈瑞有合作,王華那邊亦不會為難他。

他本身又有大才,不說必然鼎甲,總歸會是榜上有名。

可正值會試之期,藍田卻出現在了河南。

沈瑞聽人通稟時候吃驚不小,不知京中出了什么變故。

當然,若與自家有關,張會那邊早該快馬過來送信了。

不過即便與自己沒有直接關系,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當年沈瑞沒少跟著大舅哥應酬文會,與藍田多有來往,他深知此人最是直爽,不喜繞彎子,因此迎了藍田入後衙,便直接引入密室,細問京中情形。

藍田擺手道:「不必擔心,是我父親想參寧王,又想整頓鹽法,怕我參加今歲春闈時被人利用混淆視聽,故此讓我再等三年。」

他自嘲一笑:「左不過也等了這許多年,哪里又差這三年。」

沈瑞也不由嘆氣。

沈理南歸並未來河南見他,只讓心腹捎了厚厚一沓信,仔細與他分析了京中形勢,讓他在外也要多加小心。

張會那邊時不時送來的消息也表明,寧藩對小公子入嗣這樁事並沒有死心,將會卷進去更多人。

藍章如今要直接對上寧藩,自然要做好萬全准備,將可能被攻訐的隱患都解決掉。

只可惜了藍田這樣的才華。

沈瑞一時也不知道該安慰他點兒什么好,只得轉移話題,又問他此來河南目的。

「我多少懂些醫理,老師讓我過來,看看你所說的那軍醫學堂,還有葯廠。」藍田笑道。

沈瑞眼前一亮,瞧了瞧藍田,試探著問道:「藍兄可是要往首輔的四夷館去么……」

藍田道:「聽老師提起過此間情景。『有事,弟子服其勞』,不過盡我所能為老師分憂罷了。」

又笑道:「我那堂叔父也指望我將蓬萊書院開到河南來,聽聞如今河南正興起開醫館,我看倒是先開一家蓬萊醫學堂才是正經。」

沈瑞不由大喜,藍田是那種經史子集、天文律歷無一不精的全能型學者,又隨其父在撫州任上多年,庶務也是打理得清爽明白,能留在河南,實是他一大助力。

藍田既答應留下來,便很快進入角色,將他這一路上所想醫學堂、葯廠規劃一一說了出來。

末了又問沈瑞道:「我聽龐子闊說了邊貿種種,他說你們在尋能讓草原大量需求的——你可想過葯材?我是說,獸葯,成葯。」

草原生存全靠牛馬,獸葯確實是草原急需,且是將長期、大量需求的。

正常給人用的葯品當然也是有限額的,畢竟也算戰略物資的一種。

但獸葯畢竟有所不同,人畜皆可用的那部分制為粉末、丸葯等成葯,便能有效防止再度被制成傷葯了。

沈瑞輕嘆道:「想在彰德推廣葯草種植時也想過,只是了解後才知道,好的獸醫竟也是難尋。」

大明因有馬政,因此早年是十分注意獸醫這塊的。

洪武二十八年曾規定:「民間每二十五匹種馬(永樂以後改為五十匹)設一獸醫,由農家挑選聰明俊秀子弟二、三人學習,定業一人,如醫治無狀則撤換。此外,每州設獸醫二人,每府設獸醫一人,無品階,到年終更換。」

然隨著馬政逐漸敗壞、各地財政日益緊張,獸醫們是干著最累最忙的活計,卻常常被克扣月銀糧米,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

即便是在驛站里為官馬做獸醫者,也因著難以靠那可憐的俸祿養家糊口,而多半消極怠工,另謀生路,真正鑽研的少之有少。

如此,在河南地界,這抽選獸醫成了農家沉重負擔,避之唯恐不及。

當初登州多山地,並不適宜養牛馬,獸醫也不多,後沈瑞推海貿,登州自遼東大批購入牛馬,陸家辦事向來周詳,獸醫也是給配齊的。

在登州逐漸繁華,百姓收入漸多,牛馬也入尋常人家後,獸醫的待遇自然不再是問題。

故此在山東時,沈瑞並沒有注意到獸醫這個群體的狀況。

直到來了河南,還是接連受災後的河南,他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沈瑞嘆道:「我已向京中請旨,看能否調太仆寺、苑馬寺中懂獸醫的人過來好生教教本地獸醫。也讓人往山東去尋高明獸醫了,只是路途遙遠,這一來一回,耗費時日良多。等學成再制葯……」

那就不知道耽誤到猴年馬月了。軍情不等人吶。

說罷,沈瑞目光灼灼盯著藍田,他既然提起,應該是已有腹案。見他聽自己說完,仍一派淡然模樣,便忙一揖道:「還請藍兄教我……」

果然,藍田笑著雙手扶他,道:「恆雲客氣了。我也讀過些牛馬經,或可幫著和本地獸醫們切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