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小鶴終歸還是活了下來。
失去了一只眼睛,鼻子,說話也說不清楚,雙手雙足勉強能稍稍移動,拿重物和走路是萬萬不可。
皮膚上的膿瘡收斂,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傷疤,乍然見到,幾能嚇死人。
他現在年紀還小,只知道難受,一難受就吵嚷發脾氣,還不能明確知道,他究竟面臨的是什么。
等他年紀再大些,恐怕會恨上拼命想讓他活著的祖父。
若是以這樣的身體存活於世間,當真比死了更好?
怕是只有死亡,才是解脫。
可偏偏,這人間還是怕死的更多些。
那個叫小豆腐的女孩兒屍體本是找不到,前日一場大風過後,竟然自己出現在悅湖岸邊。
孩子喪生多日,面容卻栩栩如生,明明是溺水而死,面孔卻干干凈凈的,很是安詳。
那日天朗氣清,秋風難得柔和,豆腐西施沒讓旁人幫忙,親手抱著女兒,一路帶她的姑娘回家,多日積於胸中的絕望,似乎還在,但比起前些時候,又似稍稍得到些許安慰。
杜仁等涉嫌殺害小豆腐的那幾個少年,皆犯下罪行,如今事情清楚得很,劉承羽早早便派出人手去拿人。
只是這幾個少年一開始都出了意外,杜仁竟在家中熟睡時,莫名被火焚,丟掉大半條性命。
其他幾個,最輕的一個摔斷了腿,還有一個沒遇到意外,自己到把自己嚇瘋了。
大順朝對於少年犯罪自有規定,像他們這樣的年紀,殺人等重罪不可免罪,但也要從輕論處。
這幾家大約也是聽到了些消息,都沒有抵賴,皆是老老實實地令孩子們認罪畫押,之後唯有富貴的杜仁家,交了贖金,贖杜仁出去。
「該死!」
劉承羽出了公堂,只覺心中堵著塊石頭,念頭難通達。
「新政,新政,大順律前前後後修訂版多少回了,怎么這少年犯罪,就非得和成年人不同?」
他也只是抱怨幾句而已。
楊玉英聽了消息,這日見忽起風雨,便扔下那一堆待喝的葯,把自己裹成一大棉球,撐著傘徐徐走到杜仁家後院圍牆外,剛到就看見那灰衣服正在准備翻牆。
「咳。」
灰衣服一回頭,看見楊玉英,雙手環抱,瞪著她:「你……」
「我就是想和你說一聲。」
楊玉英笑,「除非有我們皇城司刑房那樣的手段,一八零八般刑具過後再讓人死,否則,其實活著比死了凄慘,一死了之,什么都不知道了。」
灰衣服盯著圍牆,簡直要盯出一個大洞,拿腦袋往上面砰一下撞了撞,回頭看楊玉玉:「阿顧性子好,連她的怨氣都不像話,心慈手軟,她救的那小丫頭,小豆腐,本是個牙尖嘴利的,沒想到也這般軟,你說,他們受到的這點懲罰,當真夠嗎?」
楊玉英搖頭:「不夠。」
對受害者來說,把對方千刀萬剮了也不夠。
「難道他們不該死?」
灰衣服怒道。
「他們不死,公道何在,天理何存!」
楊玉英嘆氣:「是。沒錯。」
灰衣服沉默片刻:「可我讓你說的,有點不樂意下手,嫌臟,又有些擔心。要不,你去把他們弄你們皇城司的刑房,來個一百零八般手段弄死?」
楊玉英苦笑:「我做不得主,而且我也沒那膽氣。」
灰衣服:「……那現在怎么辦?」
楊玉英想了想:「也許哪天我膽氣就有了,也許哪天,你忽然願意動手了,再去殺他,至於現在,我給你個建議,不如就讓他們頭頂上頂著刀,先活著吧。」
灰衣服:「我明明覺得你在瞎扯,可不知為何,居然好像說服我了。」
他沉默了下:「說白了,死去的不是我重要的親人,所以我雖也恨,可你說兩句,我就動搖。原來,我也是個虛偽的俗人而已。」
楊玉英:「想那么多干什么,人活在這世間,哪個不是俗人?」
灰衣服沉默,緊了緊披風,把手揣回袖子里:「行吧,那我回家。」
楊玉英輕笑:「你回去之前,我先請你吃頓飯,喝點酒。」
灰衣服想了想,竟然沒拒絕,兩個人就近找了家酒館,要了些酒菜,等吃飽喝足,楊玉英把該套的話套得差不多,灰衣服就拖著搖搖晃晃的身體走了。
楊宅
宅子里的侍女來來往往,溫泉池子全灌上了湯葯,四個小廚房的灶台上,砂鍋滾熱,葯香撲鼻。
皇城司來支援的同伴們散得差不多,園子里樹蔭底下,幾張躺椅如今只坐著楊玉英,林官和夏志明。
林官正聽楊玉英講那些事情的後續,至於夏志明,他坐在另一頭寫報告。
離得近了,林官那廝一直搗亂,煩人得很。
「那灰衣的小年輕是干什么的?」
林官手里捧著只小小的酒杯,時不時遞到嘴邊抿一口,他聽楊玉英說了半晌,直到說起這位在這個案子里不知是何種角色的年輕人,才好奇心大起。
「我皇城司密檔,天下英傑皆是在冊,只要有新人崛起,不出半月,必是要在我們這兒留檔,登州府,可沒有奇人異士是玉英你說的形貌。」
楊玉英:「他叫王柏,你記一筆,報上去便是!」
這事其實並不難查,那灰衣服的年輕人,也就是王柏,並沒有躲藏的意思。
他是一位賒刀人。
賒刀人往來販刀,可是並不收錢,只會賒給你,臨走留下一條預言,例如告訴住在山崖上的山民——當你門前能跑馬時,我便來收三倍的刀錢。
這些人皆通卜算之術,能力強大者,還可作出精准預言。
但卜算預言有諸般規矩,一旦犯戒,妄言天機,輕則重傷,重則喪命。
王柏出師不久,有一回途徑悅湖山,被人算計,作了一則不該作的預言,結果重傷,幸虧遇到阿顧,阿顧身上的功德厚如石,有她庇護,王柏到底還是過了這一關。
他一直希望報答那姑娘,就想賒阿顧一把柴刀,可是阿顧卻說什么都不肯收。
這姑娘不收,賒刀人就很難同她產生緣分,作出預言,即便如此,王柏還是看出阿顧最近會遇見災劫,便同她說,三個月內,不可救人,聽人呼救,遠走即可。
顯然,阿顧沒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