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孤心無所系】(1)(2 / 2)

「其一,元顥非有德之士。本欲送其歸洛,以其統御索虜諸部,則黃河以南盡為梁有。奈何其人昏悖,北人離心,終致北伐功虧一簣。」

陳慶之回想著在洛陽時,與北朝士族唇槍舌劍的場景,愈發憤恨不已。「吳人之鬼,居住建康」——陳慶之素以文思自矜,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其二,契胡非速亡之寇。索虜自元宏以降,遷居洛陽,亦粗通禮樂文章,其親貴多取漢姓---雖是東施效顰,尚可謂有心歸化。唯有秀容爾朱氏,本方外野人,桀驁凶悍,遠勝佛狸---其胡風酷烈猶似石季龍。臣與之戰,難以速勝。」

自北伐以來,黃河南岸的鮮卑軍隊無不望風披靡,梁軍幾乎在無抵抗的情況下攻入洛陽。唯有契胡騎兵凶猛善戰,給陳慶之留下可怖的印象。

「其三,子雲非將帥之才。臣以書生之身驟領大軍,雖有衛霍報國之心,終無孫吳百勝之策。願陛下另擇一上將,統王師以復河朔。臣願為先鋒,破索虜以雪前恥,雖馬革裹屍亦無所憾。」

蕭衍聽罷不置可否,只是停下腳步,似在聆聽殿外風聲。春寒未去,何來促織。

良久,蕭衍長嘆一聲:「北虜小兒盡知:千兵萬馬避白袍。子雲以寡擊眾,辟地千里,宣國威於洛中,功業直追桓溫宋武。朕若不以你為將,才真是沒有知人之明。」

「臣……慚愧。」陳慶之吞聲做答,盡力避免蕭衍聽出自己的哽咽。

「子雲所言不無道理,然依朕之見,前次敗北皆因不合天象。天道人事,本為一理---前歲紫薇晦暗,帝德未澤洛中,本不宜興兵征伐。唯循道而行,則索虜可滅,華夏復歸一統。」

「臣愚鈍,未知天道,請陛下明示。」

「近日市井之中,可有謠言?」

「嘗聞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臣以為其言荒唐,不足以辱天聽。」

「非也。前日天官上奏,火星現於南斗之間,其曜甚熾,欲掩老人。老人者,天梁也。仔細想來,此言正是上天對朕的警示啊。」

蕭衍說著,已脫去一雙素履,赤足踩在太極殿下冰冷的石階之上。

「陛下,當心風寒——」陳慶之慌忙隨侍左右,唯恐蕭衍為寒氣所侵。蕭衍縱是大梁天子,也已然到了古稀高齡,斷然經不起這般折騰。

蕭衍略一皺眉,仿佛在驅趕足底的刺痛,隨即又淡然一笑,朗聲到:「無妨。

朕既受上天詔諭,豈有畏勞之理。」

說罷,蕭衍強忍著足下的寒意,踉蹌著跑下太極殿數百級石階。元月春寒之下,身著單衣的精瘦老人,為應讖而跣足下殿,這場面既滑稽又辛酸。殿中司夜的武士見蕭衍如此,莫不駭然。唯有陳慶之深感其德,默然垂淚。

饒是蕭衍身強體健,畢竟年歲已高,繞殿疾走一周後已是喘息不定。左右侍從欲上來攙扶,為蕭衍喝止。老皇帝表示自己尚有余力,為了大梁江山,這點苦難又算得上什么。

蕭衍舉頭望天,南斗六星黯淡,火星亦隱遁無蹤。

「天子下殿走,天子下殿……走。」老皇帝喘息稍定,望著北方喃喃自語。

可是天道渺茫,人君豈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