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2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3998 字 2020-07-14

「如何才算把業障化盡?」

大和尚停下步子,打量了他一眼,笑呵呵指著牢籠中某個半個身子嵌入石壁的囚徒。

「如他這般,就差不多化盡了。」

小和尚聞言心中一緊,面上欲言又止。了難和尚回頭卻是看了個分明,他咧著嘴沖老和尚說道:

「了悟師兄,你這徒兒倒是好心腸,可惜用錯了地方。」

說罷,他指著一個囚徒。

「此人喚作呂徒,會些采陰補陽變換雌雄的邪術,常化作女身潛入良家後院,將良家女子采補至死。」

「這斯叫普赤,是南疆的蠱師,慣用活人人心頭血飼蠱。」

「那人是龍圖道人,混賬一個,勾連師傅妾室,滅了自家師傅滿門。」

……

一路深入洞窟,了難和尚隨指隨走,口中所述聽得人膽戰心驚。

「如何?這幫家伙可都該打入阿鼻地獄,可值不得半點憐憫。」

小和尚聽了雖點頭稱是,但臉上仍有些猶疑,在了難口中他們窮凶極惡的罪人,而小和尚一路看來的,卻是一個個麻木不仁在折磨中慢慢等死的囚徒。

遲疑許久,他還是期期艾艾問道:

「既然是罪大惡極,何不當即處決,何必……」

何必平白折磨許多年?雖未說出口,話里話外卻透著這個意思。這下子,了難和尚只是笑了笑,沒有應答。

化魔窟,化魔窟。化去了魔,自然成就了佛。這天下寺廟不知幾凡,開法會收集信願的更是不少,可為何這寺廟號稱「千佛」,還能把那珍貴的肉身佛拿出販賣,還不是靠得這化魔為佛的手段。

「本善。」

卻是一直不曾吭聲的老和尚了悟輕聲提醒。

小和尚苦起了臉。得,又講了不該講的話。

他正要於了難道生歉,忽的瞪圓了眼睛,指著斜前方的牢籠,發出一聲驚呼。其余二人忙順著他所指看過去。

火光晦暗,粗粗看去並不真切,只瞧得一個囚徒被藤蔓捆縛在石壁上,可經了小和尚提點,兩人仔細一看,這囚徒的腦袋竟是不翼而飛。

了難暗自啐罵一口。

這幫小崽子實在太不像話,值班時飲酒博戲也就算了,特么窟里人死了也不通傳一聲。不,興許他們壓根就沒發現這人死了咧。彼其娘之,是時候該狠狠操練一下了!

「想必是禁不住牢獄,自個解脫了吧。」了難和尚瞧著那無頭屍呵呵冷笑,「這手段倒是新奇,還能把自個兒脖子摘下來。」

「可是……」

小和尚湊到牢門前仔細打量,許久才回過頭面色煞白。

「他的頭哪兒去了?」

牢籠中空空盪盪、一覽無余,卻是沒有發現那囚徒丟掉的腦袋。

「施主想知道那腦袋去了哪兒么?」

一間囚牢中忽的響起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小和尚扭頭看去,卻是個形容消瘦、面皮松弛的番僧,癱坐在地,身上纏著藤蔓,好像一只行將就木的老狗。

小和尚摸了摸腦袋,卻是應了一句。

「我也是和尚,不是施主。」

那番僧操著嘶啞的聲音。

「在貧僧看來,能給上一口吃食的都是施主,小施主既也是個參禪念經的,不如施舍則個。」

小和尚聞言,呆頭呆腦地從懷里掏出半個冷饅頭,正要隔著鐵欄拋過去。那了難卻是冷不丁開了口。

「這番僧參的是吃人的禪,念的是剝皮的經,小和尚要當這廝的施主,光是饅頭怕是不成。」

「這……」

小和尚聞言一愣,腦子還沒轉過彎。那番僧忽的眼冒紅光,手腳並用便要撲過來,可惜他剛有動作,身上的藤蔓就瞬間活了過來,把他死死地拽住,半點前進不得。他便不再掙扎只嘻嘻怪笑,一口爛牙間噴出涎水。

「小和尚變成老禿驢殊為可惜,不若趁著皮細肉嫩,施舍給我等分而食之,諸位施主,你們說是也不是?!」

「正合某意。」

「腿上肉多,卻要留給俺。」

「模樣挺俊,光吃豈不可惜?」

……

話音方落,這窟中的囚徒們頓時躁騰起來,哪里有先前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連那幾乎要融入石壁的,都開始掙扎抖動,似要裂壁而出。

小和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腳顫栗不知所措。

老和尚摸著弟子的小光頭,只唱了聲阿彌陀佛。

「瞧著沒?」了難大咧咧笑道,「這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

說罷,他邁開大步向前,絲毫不理會那些污言怪語威脅謾罵,仿若全當是蚊蟲聒噪。

………………

三人一路向下,漸漸把囚徒的嚎叫甩在身後,而眼前也豁然開朗。

了難將火把掛在石壁上,領著了悟師徒跨入一處寬廣的石室。

這石室內燈火長明如晝,裝扮成大雄寶殿模樣,中央法台上供奉著主尊佛像,其他陪侍的佛像在兩側依次排列,其余裝飾,如帷幔、祭台、香爐、牌匾……無不具備。任誰也難想到,穿過那一路陰暗幽深,在這山腹深處,居然有這么一處堂皇的寶殿。

只不過那蓮台上坐著的不是釋迦摩尼,而是一位三頭六臂的佛陀。這佛陀雖帶法冠、披袈裟,但面目皮膚都栩栩如生人模樣,小和尚曉得,這就是三位師祖所化的三身佛。

他好奇仔細打量,正面是位面露悲憫的老人,應當是慈航普度的空見祖師;左邊是金剛怒目的中年,定是法相庄嚴的空性祖師;而右邊那個淡然微笑的青年,當然就是那位風雅的詩僧,自家這一脈的祖師空衍了。不知怎的,小和尚總覺得相對於其余二位祖師,自家祖師的面孔上仿佛差了些意味。

「本善。」

「啊?」

小和尚回過神來,卻是師傅在呼喚。

「還愣著干什么,快隨我來拜祭師祖。」

小和尚趕緊應聲,跟著師傅一起焚香叩首拜祭,一番折騰下來,他忽的瞧得師祖身邊陪侍的佛像頗為不同,不似尋常佛像那般姿容飽滿,反倒有些干癟枯瘦,連五官都有些扭曲模糊。

「這些是寺中歷代先賢的法身。」

小和尚恍然,揚起頭問師傅。

「師爺的法身也擺在這里嗎?」

沒等老和尚回答,旁邊的了難和尚卻是哈哈一笑。

「證得肉身不朽留有法身在世的才有那資格。」

他促狹的逗弄著小和尚。

「你家師爺只能放那兒。」

手上所指,卻是石壁上開鑿出的一排排小石穴,其中小部分放置著各種式樣的盒、罐、瓮。

小和尚不服氣了,嘴巴一鼓,「可……」

了悟老眼一鼓,把徒弟到嘴邊的話給瞪了回去。然後笑眯眯把骨灰盒放入一個空石穴中,默不作聲掃了眼那些個金身遺褪,暗自癟了癟嘴。

呵,比上次來時,又少了幾個。

……………………

歸程時,囚徒們自然又是一番惡行惡相。

可憐本善小小年紀哪兒見過這陣仗,一路上只勾著頭緊緊跟著師傅的步子,出了洞窟,過了索橋,他仍是止不住後怕,手心背心全是冷汗。

他回首望去,那幽深的洞窟好似擇人欲噬的怪獸,而看守這怪獸的,居然只是幾個吊兒郎當的酒肉和尚?

「這么些人手,就不怕里面的人逃出來么?」

了難和尚渾不在意,只頭也不回地答道。

「窟口留僧人看守,只是防止某些不明就里的香客闖入。」

末了,又解釋了一句。

「有三位祖師坐鎮,這化魔窟三百年來都是有進無出,管他邪術高深、魔焰滔天,入了窟中,都只是化作石頭等死罷了?」

一個「死」字不說還好,一說出小和尚腦中就閃現出在窟中所見。猙獰的囚徒,逐漸化為石頭的活人,形容枯朽的先人,還有那三頭六臂的祖師。

興許是嚇懵了,一個沒由來的念頭閃過,化魔窟,化魔窟,既可化魔為佛,可否化佛為魔?一句荒唐的話便脫口而出。

「若是祖師入了魔……」

話到半截,小和尚苦了臉急急打住。糟糕了,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了難和尚微微一愣,便哈哈大笑起來,全當是童言無忌了,也不惱反而打趣道:

「俺們三位祖師爺是世間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頭!」

…………

子時,夜色深沉。

化魔窟旁,那陡峭的絕壁上突然攀爬上一個人來。

說來怪異,這人既然能爬上懸崖峭壁,但行動之間,各處關節仿佛生了銹,說不出的僵硬。他拖著蹣跚的腳步,一步步挪到化魔窟前。

此時,窟前看守著一個白胖的武僧,可惜這廝裹著個毯子,倚在石壁上,滿身的酒氣熟睡正酣。

那怪人站在他面前熟視良久,那白胖武僧似乎在感到了什么,咕嚕著說了幾句夢話,翻個身竟又沉沉睡去。

見此,那怪人終於邁動僵硬的腳步,漸漸逼近,最終卻徑直越過,走入了化魔窟。

此時,天風推開雲翳,勾月投下冷光,只照得一席破爛僧袍沒入漆黑的洞窟中。

進了這化魔窟,這僧袍人的動作愈加僵硬緩慢,一路行來,破爛僧袍下灑下帶著火星的灰燼,被洞窟中的細風緩緩卷開。

他的到來,再次沸騰了這枯寂的洞窟。

「選我!選我!」

「到我前邊來。」

囚徒們大多掙扎嘶喊,他卻全然不理會,只蹣跚著停駐在番僧的牢籠前。

「嘻嘻,看中我了嗎?也罷!」

番僧慢慢站起身來,頂著蠕動收縮的藤蔓,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鐵欄前。

「與其苟且,不如速死。」

說著,他雙手抓住鐵欄,把頭猛地一撞,硬生生把腦袋擠進了那巴掌大的鐵欄,把頭顱送到了僧袍人的身前。

僧袍人伸出手來,枯瘦如骨爪的手撫上番僧的脖頸,尖銳的指甲扣入皮肉,立時鮮血淋漓。

「來吧,來吧。」番僧喃喃自語,「我的怨恨,我的惡念,我的業果,帶著我的頭顱……」

噗嗤,皮肉撕開。

咔嚓,頸骨斷裂。

番僧的屍體撲倒在地,血液自脖頸涌出,沖積出一個小小水潭,粘上鮮血的藤蔓蠕動著,將其慢慢拖拽向石壁。

那人攜著他的頭顱,腳步蹣跚著穿過嘶噪的囚徒,穿過靜坐的肉身佛,一路上灑下點點灰燼。

他繞到三身佛的側面,一個被蓮台與供桌遮掩住的視線死角,這里用石塊堆碼著一個簡陋的祭台,上面供奉的不是瓜果饅頭,而是三顆干癟的頭顱。

燭光躍動,這人昂起頭注視那三身佛,但見他頭頂著破爛法冠下,一張面孔枯瘦如干屍,遍生白毛,一對獠牙探出吻外。

這僵屍張了張嘴,發出幾聲莫名的嘶吼,便將手中的頭顱放在祭台上,而後退下幾步,僵硬地彎腰叩拜。

蓮台上,那笑得悲憫的佛陀嘴角微微一動,在晃動的燭影中,顯出些許獰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