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頓時,滿院子的嘩然。
但見青瓦與斗拱的夾角,被煙熏得烏黑的木梁上,簇擁著幾個小家伙。黑乎乎的毛絨絨的一團,也找不到眼耳口鼻,看來柔軟又蓬松。被眾人的注視一驚,亂糟糟的一頓蹦踏,最後……
噗。
散成了幾點軟軟的草灰,順著瓦隙間滲下的陽光,輕飄飄往下落。
「那是煙團子,沒什么危害的小妖精,至於出現的原因么……」
道士笑吟吟對老里正說道。
「老居士,你家的煙囪該找人通一通了。」
老人連連點頭道謝。接著,一個粗實的農婦擠上前來,開了腔。周遭人都喚她「秀才婆」。
「我家那窮酸近來不曉得遭了什么瘟,前些日子一連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說自己在什么木卯州句象國當了大官,還成了駙馬。這下好,書也不讀了,田地也不照看了,娃兒也不管了,整日就躺在床上發夢!」
「除了嗜睡,身體精神可有妨礙?」
一提到這個,她就來氣。
「嘿!他吃飽喝足了就睡,比豬過得都好,能有什么妨礙?」
婦人越說越氣,連帶周遭的鄰居都數落了一通,道士趕緊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家左近可有柳樹?」
她一拍大腿肉。
「後院就有一棵老柳。」
「柳樹旁可有蟻穴?」
「對對。」
婦人連連點頭。
「樹下便有一窩。」
「那就對頭咯。」
道士撿起根枯枝,在地上劃拉。
「木加卯是個柳字。句象者,蚼蟓也,是螞蟻的別稱。依我看,是你家相公夢中偶爾與柳樹、蟻穴精氣交感,再加上心有所想便做了這一枕黃粱美夢,偏生又念念不舍罷了。」
說著。
「大娘莫急。」
道士從驢背的行囊中,取出朱砂、黃紙、毛筆。
「貧道這就為你書一道符,你拿去焚於樹下,保管斷了你家相公的白日夢。」
不一陣,黃符書就,婦人趕緊接過,卻忽然一拍腦門。
「道長稍等。」
說完,風風火火就沖了出去,沒多久,又風風火火沖了回來,手上卻多了小半籃子雞蛋。
「家里無有錢財,道長莫要嫌棄。」
這下子鄉民們都有學有樣,取來了各種謝禮。
李長安從中挑了些米糧蔬果,請老里正為他做一頓飯,其余的都盡數推卻了。
………………
又過了幾番問答。
李長安發現,村民們所說的怪事,多半是自個兒胡思亂想,剩下的大半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最後一小撮麻煩些,但也不過一張黃符的事。
通常,這些小麻煩,民間的巫祝神婆都能解決。再不濟,殷勤拜祭灶神、門神、土地神,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驅趕陰邪。何況,這村子還在珈藍寶地門口,佛爺們就不管管么?
道士將這疑問述之於口。
立時有人回答。
「和尚們只管索要貢品,哪兒管我等這些『小事』?」
「早先年這左近的村子還有個神婆,可前一陣,被和尚們說是妖邪,亂棍打走了。」
「和尚們還說咱們這兒是他們的道場,除了菩薩不許有其他神像,連門神也不讓咱們貼嘞。」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群情漸漸洶涌,連「禿驢」、「鬼樂官」之類的字眼兒都冒了出來。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住嘴!」
老里正沉著臉,罵了一聲。
「莫要給道長招惹麻煩。」
道士連連擺手,笑道:
「不礙事,我這番前來,也有一件事兒想詢問大伙。我一直在追索一個妖魔,不曉得諸位有無消息?」
說著,他取出黃殼書,翻到屍佛那一頁。但見書頁上,那三頭六臂的魔物色彩鮮活,幾欲透紙而出。
忽然,場中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良久,才有人遲疑吱聲:「這不是……」
「慎言。」
老里正勃然作色。
「問了一大堆,道長也累了,就此散去吧。」
說著,竟是把村民們都趕走了。
道士沒有氣惱,只靜靜的等著老里正給他個答復。
「唉。」
老人嘆了口氣。
「道長可曉得這千佛寺三位祖師的來由?」
道士點頭,之前燕行烈也提及過這千佛寺的故事。
「空見、空性、空衍三位神僧舍身鎮魔,貧道也是佩服得很。」
「那道長可知,傳說三位神僧圓寂後,金身合為一體,就是這三頭六臂端坐蓮台的模樣……」老里正指著黃殼書,鄭重說道,「這若是讓寺里的大師們瞧見,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道士雖然不以為意,但也曉得人家是好意相勸,當下只是點頭將書收起。
「卻是貧道孟浪了。」
見此,老里正松了口氣,卻又皺眉問道:「道長要打聽的,就是這個三頭六臂的妖魔?」
「那倒不是。」道士笑了笑,「臨時起意而已。」
他將在郁州城探聽到那屍僧的消息告知了理正,老人思索了片刻,說道:
「先前倒是有這么個風傳,弄得村子里也人心惶惶,最近卻突然沒了消息。」
老里正原地徘徊了幾步,忽的開口。
「道長若真要尋它,興許能去一趟……」
…………………………
「就是這里么?」
李長安牽著大青驢站在一處大火燃盡的廢墟當前。
老甲正說,傳言這個村庄所有人都被屍僧所殺。受害者遺體感染邪氣屍變,被和尚關入寺廟,一並用大火超度。
此時,落日殷紅。
黃昏的風穿過空盪盪的門戶,響起些凄冷的哭訴。
李長安眸光冷冽,流轉如電,幾只野狗嗚咽一聲,夾尾逃竄。
他這才俯身,打量著腳下這幾具被野狗從廢墟里刨出的屍體。
屍體焦黑,四肢蜷縮,辨不清面目。
一者頭部凹陷,應當是被鈍器擊碎顱骨;一者身首分離,斷口平整,應當是被一刀削首……道士祭起沖龍玉,但聞得滿鼻焦臭,卻無有半點邪氣。
妖魔所殺?
屍變?
呵。
道士冷笑一聲,抬起頭來。
焦黑的廢墟上,三座殘破的佛像依偎在一起,儼然一副三頭六臂的模樣,殘陽為它鍍上一層血色,凄風好似它在絮絮低語。
三身……佛么?
李長安按劍而立,心有所感。
看來那化魔窟,得走上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