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中元節(三)(2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3211 字 2023-03-25

砰。

悶響之後。

伴著牆面上濺開一團污血,嵌上了幾顆爛牙。

咒聲戛然而止。

「沒人教過你,近了身,少動嘴,多動手么?」

侏儒沒有啃聲,已然暈死過去。

道士將其提到屠宰桌旁,向神像丟去幾張黃符,又尋了個水桶——興許是清洗刀具的,水面浮滿油沫與蟲子——把侏儒的臉摁了進去。

直到侏儒開始掙扎。

道士才將他拎出來,挑了把尖刀,抵在侏儒頸邊。

「說。孩子們的魂魄在哪?」

冰冷刀刃讓侏儒迅速回神,他直勾勾望著李長安,忽然咧開嘴,和著血水與幾顆爛牙噴吐出尖利的怪笑。

「不知死活的野鬼,你可知你闖下大……啊!」

突兀發出慘叫,卻是李長安割掉了他的左耳丟入穢臭的下水溝里,再把刀尖抵回脖頸,更深了幾分。

鮮血隨著刀刃滾落。

「說。」李長安不喜歡廢話。

侏儒卻道:「你當真想知道?」

道士割掉了他的右耳。

「痛,痛,痛,嘶~呵哈哈哈。」侏儒喊著痛,嘶了幾聲冷氣,竟是笑了起來。

「我當然會告訴你。」

道士目光在他臉上剩余零件上挑撿。

侏儒臉上作出害怕的表情,口中卻是:

「為何如此著急?小人的性命已捏在大爺手里,不妨多些耐心。」

李長安覺得他的鼻子稍顯多余。

「讓他繼續說。」

旁邊突然插進話語。

李長安瞥向入口,是後援們姍姍來遲——華翁領著黃尾、刀頭鬼以及幾個陌生面孔下到這屠宰室。

說話的是刀頭鬼,他抱著胳膊,手臂上塊塊肌肉壘起,厭惡地掃視這地下屠宰場。

「錢唐多有不怕死的瘋子,你就算把他老二割了,他也不會就范,讓他接著說!」

道士也察覺逼問無效,如言放松了鉗制。

侏儒便咯咯笑起來。

「你看,我只是個屠子。」

你是一個人渣。李長安心道,卻沒打斷他的話。

「在我這一行,世上的肉分為三等。」

「最差的是『俗肉』,都是從豬羊牛馬等畜生身上解下來的,入口腥臊,落進肚皮都成屎尿。」

「最好的是『仙肉』,非從仙禽仙獸處不可得,食之能增進壽祿,飄飄欲仙,但仙禽仙獸只在海外仙島、名山洞天,凡人求之不得。」

「中間的是『靈肉』,是從世間有靈性的生靈身上求得,食之能養精神健體魄。此肉也難求,有靈性的畜生多半是妖怪,你想吃它,它倒要吃你!此肉也易求,因這世上有靈性的可不只是妖,還有人啊。」

「尤其是那小娃娃,魂魄干凈,未受人世污濁,端的是上上之選。」

「唉,只可惜吃人是大惡,願吃的給不出錢,有錢的又不願吃。這位大爺,你說說……」

侏儒咧著嘴,血溢出來,把笑臉放大許多倍。

「我該怎么做呢?」

李長安心里涌出不詳的預感,仍抱著僥幸:

「孩子魂魄何在?!」

侏儒只是嬉笑,黃尾卻幽幽一嘆。

「道長,別問了。」

他指著柵欄里的羊羔。

「小娃娃們的魂魄不都在這兒么。」

羊羔們縮在角落,從始到終沒有一點反應。

有風從進水口滲進來,吹起暗溝里山積的下水料散發的腐臭,蚊蟲驚起,繞著光柱嗡嗡,越加暗淡的微光里,厚實案板被血水染得發黑,從天花板懸下的鐵鉤微微晃動。

任誰都可以輕易想象出,「羊羔」們是如何被扒皮放血,開膛破肚,斬斷四肢,分割肋骨,掛上鐵鉤。

李長安默不作聲把侏儒按在案板上,換上把厚背斬刀。

「且慢!」

華翁焦急出聲阻止。

「老幫主,怎么?」道士說話很不客氣,「這玩意兒也是咱褐衣幫的?」

「你答應過。」

李長安一聲不吭。

華翁綳緊了面孔。

「要按我的規矩辦!」

道士笑了笑,而後猛地砸下砍刀,沒砍下腦袋,只將侏儒的尖笑與嘴巴一並搗得稀爛,死狗一樣丟在華翁腳邊。

「他是你的了。」

………………

華翁與幾個坊的鬼頭商量著如何處置侏儒與後續之事。

李長安懶得參與,自個兒上到院子。

宅院已被華翁等幫會的人手控制住,驅趕好奇的路人,控制半死不活的地痞,翻撿可用的財貨,一套業務嫻熟得很,完全沒有李長安插手的余地。

霧氣難得散盡。

天闊雲低,海風溫潤。

黃尾上來尋道士說話時,他正攤在石階上曬太陽。

黃尾挨著坐下,大大伸了個懶腰,好似要把全身黃毛都當風捋直了,好去去在地下室沾染的穢臭。

「道長還在生氣?」

李長安不愛生氣。老話說得好:能解決的事,不必生氣;不能解決的事,生氣也無用。

所以道士疲懶地打了個哈欠,反問:

「審完了?」

「審完了。」黃尾點頭,「那矮子倒是一點不隱瞞,說自個兒是南洋過來的巫師,錢唐人都小瞧於他,他四處碰壁,沒法求食,只好做起了靈肉的買賣。也就是拐騙小孩的魂魄,塞進畜生體內,宰了賣肉。因他名字難念,形貌又丑陋,短小似獼猴,旁人都叫他『鬼猴子』。」

李長安察覺到蹊蹺。

「他在錢唐有名頭?」

「有名頭。」

「往常也干這類勾當?」

「也做這行。」

那就奇怪了,既是積年的老賊,之前事發為何沒懷疑到他呢?

「一來因那所謂的『靈肉』並不在市面上發賣,咱們只聞其名。二來,他那行也有規矩,只朝死人下手,從流落錢唐、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中拐騙小鬼魂魄。咱們只道有『賣靈肉的』,有『拐小鬼的』,卻沒把兩者想在一起過。」

李長安接過話頭:「更沒想到那廝突然壞了規矩,朝活人下了手。」

「我猜猜。」

他頓了頓。

「窟窿城?」

「道長明見!」

黃尾嫻熟送來馬屁。

「那廝推脫說是窟窿城為給鬼王賀壽,向他訂了大批靈肉,又催促得緊,所以……」

他兩手一攤,呵呵冷笑。

李長安:「所以華翁才不許殺他。」

「怎能怪罪華老?」黃尾搖頭解釋,「事涉諸坊,華老哪能一言而決。再者說,那廝也占著些道理。」

「邪術害人還有道理?!」

黃尾仍是搖頭:「那些小娃都是出門叫賣雜貨,得了鬼錢,才被攝到此處。他們得錢的數目,數倍於平常的賣價。難道錢唐人都是冤大頭?那些多出的錢是買魂錢!唉,只怪他們犯了一個『貪』字啊。」

「這算什么狗屁道理?!」

「道長不曉得,那拍花子雖是人鬼唾棄殺千刀的王八犢子,卻也有個正經名堂,喚作『捉魂鬼』,與道長見過的『喧騰鬼』、『掠剩鬼』以及產鬼、債鬼、紅煞、白煞、火煞、瘟煞等等,俱是記在《十方威德法王總攝凶煞百鬼真經》之上,乃錢唐的活人與死人們不敬鬼神,不循良俗,所會遭遇的種種惡鬼之一。既然名列『鬼王經』上,他們所講的道理自然可以狗屁一些。」

李長安聽明白了,歸根到底都能扯到那窟窿城上。

懶得再掰扯,直接問如何處置「鬼猴子」一幫人。

「都是活人,鬼頭們准備明日將他們押送官府。」

「送官?!」

答案荒誕到近乎滑稽,饒是以黃尾的臉皮,說出來都有些尷尬。

好在華翁及時出現為他解了圍。

華翁送來了小女孩的魂魄,又遞來兩個模樣怪異的筒子,一個長皮筒,一個粗竹筒。

正是操縱被稱作「玄駒」的馬車的法器。

「此事你出力最多,這里沒找到什么財物,唯有這東西有些用處,合該是你的。」

「玄駒」大抵是什么南洋巫術煉制的,纏著一股子邪氣,還算精巧,拿來攝人魂魄十分隱蔽。可是,李長安拿來有啥用?

「不要?」

「要,長者賜其可辭!」

黃尾連忙點頭哈腰接過,沖李長安擠眉弄眼。

李長安本無所謂,順勢也就收下了,回頭研究研究,實在不成,毀了就是。

華翁見此也稍稍松了神色,卻又擰緊了眉頭。

「道士。」

「華翁請講。」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等的規矩。」

李長安詫異:「貧道從未有此意。」

華翁顯然不信,他抬手指點著院子忙活的死人們。

「我們這些鬼,什么褐衣幫、救苦會、連生團、朝義門,說起來花樣百出,實則不過是一幫子孤魂野鬼抱團求存而已。如果自己都不肯講規矩,誰又會同我們將規矩呢?」

說罷,不等回應,搖頭離去。

華翁這番話不可不謂意味深長。

只可惜兩個聽眾……黃尾一貫的嬉皮笑臉,而李長安同樣不為所動。

道士沒有撒謊,他確實沒有看不起華翁的「規矩」。

對他而言,世上的人與事,不管是為善也好,為惡也罷。他或會施於援手,或會還以刀劍,但都盡量不去高高在上作出評價。

因為世界不是溫柔的童話,它是冰冷而無情的。

天生萬物,皆沿著各自的道路前行,也循著各自的規矩,在世上爭得一席之地。

天行有常,如是而已。

…………

陶娘子家中。

李長安將阿枳的魂魄吹入軀殼。

「好了。」

他起身仔細叮囑。

「小女娃魂魄才附體,先前又中了妖人魘術,好似做了一場大夢,過幾個時辰才會清醒。」

「待她醒後,把這張安魂的符籙化入水中予她服下,便可保無礙。」

正要送去黃符之時。

「娘?」

阿枳竟突而清醒。

陶娘子哪里還顧得上其他,一把將女兒擁入懷中,喜極而泣。

她又呼喚一聲。

「娘。」

帶著顫抖。

「娘在!」

「我痛。」

阿枳擰著眉心。

雙手死死抓進心口。

「娘親,我痛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