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木桶,走到桌前,細細看去。
一邊看。一邊曼聲吟詠:
「紙窗燈焰照殘更,半硯冷雲吟未成。往事豈堪容易想,光陰催老苦無情。
風含遠思翛翛晚。月掛虛弓靄靄明。千古是非輸蝴蝶,到頭難與運相爭。」
念著念著,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這首集句的意味,怎么如此……
正在沉吟,恭王含笑說道:「要請教寶大翰林了,這些詩句,都出於何人、何作啊?」
寶鋆也是一笑:「六爺,你這是在考我了。」
頓了頓。說道:「『紙窗燈焰照殘更』,出自齊己的《荊渚偶作》;『半硯冷雲吟未成』。出自殷文圭的《江南秋日》;『往事豈堪容易想』,出自李珣的《定風波》;『光陰催老苦無情』。出自白居易的《題就瓮呈夢得》。」
又頓了頓,「『風含遠思翛翛晚』,出自高蟾的《秋日北固晚望二首》;『月掛虛弓靄靄明』,出自陸龜蒙的《江城夜泊》;『千古是非輸蝴蝶』,出自崔塗的《金陵晚眺》;『到頭難與運相爭』,出自徐夤的《龍蟄二首》。」
恭王大拇指一翹,贊道:「佩蘅,真有你的,佩服!」
頓了頓,說道:「我這兒還有一首集句,也請你考校——你慢慢看著,我去廚下轉一轉,提一壺熱水過來,替你泡茶。」
頓了頓,說道:「這水,就是從院子里那汪泉眼里打上來的,甘爽怡人,較之玉泉山的水,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汪泉眼,名『水泉』,亦名『卓錫泉』,『水泉院』即因此而得名,別看不起眼——名氣大著呢!」
寶鋆大奇:「六爺,煮水、泡茶這種事兒,你真的都……親力親為?」
恭王呵呵笑道:「『此中有真意』,你這個『地道大俗人』,是不明白的啦。」
恭王出了屋子,寶鋆展開恭王交給他的另一首集句,低聲吟詠:
「只將茶蕣代雲觥,竹隝無塵水檻清。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
因逢淑景開佳宴,自趁新年賀太平。猛拍闌干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
這八句詩的出處,寶鋆大都是曉得的,不過,他關注的重點不是這個。
恭王的這兩首集句,故作出世豁達之語,但略一細究,就會發現,這份「出世」,不是真正的超俗拔塵,而是心灰意冷,不得不為之,內里其實憂郁憤懣,大大不平。
憂郁憤懣,大大不平?——好事,好事!
唯其不平,才能夠說動他「拍案奮起」啊!
只是,寶鋆沒有想到,此時恭王,和寫這兩首集句的時候,心境已經大不一樣了。
過不多時,恭王就回轉了來,手里提著一個紫砂壺,壺口冒著熱氣。
茶泡好了,二人對坐品茗,恭王意態閑適,問道:「如何啊?」
既問茶,亦問詩。
「茶好,詩更好!」
頓了一頓,寶鋆說道:「『只將茶蕣代雲觥』,出自陸龜蒙的《襲美留振文宴龜蒙抱病不赴猥示倡和因次韻酬》;『竹隝無塵水檻清』,出自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崔雍崔袞》;『金紫滿身皆外物』,出自徐鉉的《送蕭尚書致仕歸廬陵》;『文章千古亦虛名』出自劉兼的《江岸獨步》。」
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因逢淑景開佳宴』,出自宋齊丘的《陪華林園試小妓羯鼓》;『自趁新年賀太平』,出自韓愈的《同李二十八員外從裴相公野宿西界》;『猛拍闌干思往事』……慚愧,六爺,這一句,我卻是想不起出處來了;『一場春夢不分明』……應該出自張泌的《寄人》。」
說到這兒,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著:「『猛拍闌干思往事』,雖不曉得出處,私以為,卻是全詩中最好的一句!——請教六爺,這是哪兒的出處呢?」
恭王一笑,說道:「我的看法剛剛好相反,連你這個大翰林,都不曉得出處,可見生僻過分了。何以生僻?自是不夠雅馴,難以流傳。嗯,改成『吟寄短篇追往事』,如何?」
寶鋆微微一怔,說道:「這一句……出自翁承贊的《文明殿受封閩王》?嗯,我不能說不好,不過,六爺,我還是覺得,較之『猛拍闌干思往事』,這個『吟寄短篇追往事』,氣魄上,未免輸了一籌。」
恭王又笑了笑,說道:「我一個隱居山野的閑人,看青山綠水,聽暮鼓晨鍾,要什么『氣魄』?」
……
寶鋆離開碧雲寺之後,恭王如此吩咐一個貼身的侍衛領班:
「朝局變化,咱們自己得多盯著點兒,不能什么消息都靠人家通傳。」
「嗻。」
「寶大人若有什么異樣的舉動,要及時來報。」
「嗻。」
「還有,」恭王緩緩的說道,「太平湖那邊兒,也要替我看住了。」
太平湖——醇王的府邸就在那里。
「……嗻。」
*(未完待續。)
ps:小小說明一下,本章中,寶鋆在指出恭王集句出處時,直接稱呼詩人的名字,這種做法,並不十分符合歷史真實。士大夫談詩論文,語及前人或時人,一般稱呼詩人的字、號或者別名,直接稱呼名字,是很少見的。譬如,會稱白居易為「白樂山」、「白香山」,稱呼韓愈為「韓退之」、「韓昌黎」。可是,本章涉及的十六個詩人,有的名氣並不大,如果寶鋆統統以字、號、別名稱呼,有的書友,可能會一頭霧水,所以,獅子就擅自做主,請寶鋆統統喊人家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