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方倏然轉向嗣德王,「陛下,只怕真叫我猜著了——這位欽使,只怕就是唐景崧!」
嗣德王遲疑的點了點頭,不過,此刻,欽使是「唐景崧」還是「湯金頌」,已經不是他最關心的了,他關心的,是大兵艦,是運兵船,是數以千計的大清軍隊,是——
那兩個可怕的字眼——問罪!
「還有,」何佐臣說道,「對方放了一條小船下來,派了個人,帶了一個通譯,上了岸,我見了——」
嗣德王急不可耐,「他說什么?」
「也沒說啥,」何佐臣說道,「就說大清的欽使到了,叫我跟『上頭』說一聲,然後就回了大船,別的,呃,我也沒敢多問……」
頓了頓,小心翼翼的說道,「不過,那個人……說話倒是挺客氣的。」
嗣德王心亂如麻,看向張、軟兩位大學士,「怎么辦?」
張庭桂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來。
阮知方亦默然,不過,他眉頭緊蹙,目光閃爍,明顯是在急速的轉著念頭。
何佐臣和胡威對視了一眼,然後試探著問道,「陛下,您看,京師的防務,要不要加強……」
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被阮知方打斷了,「不要!」
何佐臣問的是嗣德王,嗣德王還沒有開口,話頭就被阮知方搶了過去,本來,這是可以算做「大不敬」的,可是,這個時候,沒人顧得上這些個了。
不過,阮知方還是立即發覺了自己的行為的不妥。
「臣失儀,」他歉然的一躬身,「陛下恕罪!」
直起身來,「不過,咱們千萬不能有什么異動!不然,叫欽使誤會了,可就弄假成真了!」
嗣德王目光一跳,吃力的說道,「你是說,呃……假的?」
他的意思是,你是說,「問罪」神馬的,是假的?
如是,可就謝天謝地了!
「回陛下,」阮知方說道,「我也不敢遽然斷定真假,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出來,大清到底有什么大動干戈的必要?」
頓了頓,「自然,欽使帶了如此數量的兵馬過來,絕不可能只是充作護衛,或許……呃,為張揚天威,這個,呃,叫『屬部』不生異心,或許,另有深意,咱們一時半會兒的,還猜不透,可是,無論如何,我都覺得,不是富浪沙那邊兒說的『問罪』。」
嗣德王略略心安了一點兒,「那,咱們該怎么辦呢?總不能干坐在這兒吧?」
阮知方沉吟了一下,「這樣吧,陛下,我先去探一探路——反正,欽使到了,咱們這邊兒,也得有重臣出面迎接,商量接旨禮儀等事宜,不過,就我一個人去的話,分量似嫌不足,不夠隆重其事……」
說著,看向張庭桂。
張庭桂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手下意識的一抬,又放了下去——差一點兒就要拿兩只手來亂搖了。
「算了,」阮知方說道,「還是我一個人去吧!唐維卿在越南的時候,我和他多有過從,怎么說,也算是有些交情的——一個人去,也許還好說話些。」
張庭桂大松一口氣,如釋重負。
嗣德王剛說了一聲「好吧」,又遲疑了,「他……不會把你扣在那兒吧?」
阮知方笑了,「他扣我做什么?我這一把瘦骨頭,也賣不了幾個錢!」
微微一頓,正色說道,「陛下放心,絕計不會的——他是天朝,我是藩屬,他哪里好做扣押『屬部』使者的事情?那不是叫天下人笑話嗎?」
嗣德王心中嘀咕,扣押使者的事情,大清朝又不是沒干過,不過,也不再說什么了。
「咱們這邊兒,」阮知方說道,「也不要干等,該做的准備,要做起來——我是說,如何接待欽使、接旨的禮儀又如何——先得定個章程出來。」
國朝典章,以張首輔最為熟悉,嗣德王很自然的看向張庭桂,「這上頭,可有什么故例可循嗎?」
不必出頭去和那五條大兵艦打交道,張庭桂的腦子便好用的多了,「回陛下,臣以為,最合適的故例,就是世祖高皇帝迎接冊封使的那一次了。」
世祖高皇帝,即嘉隆王,阮朝的創建者。
「具體情形如何啊?」
「回陛下,」張庭桂說道,「那是嘉隆三年——嗯,大清那邊兒,就是嘉慶九年,正月,冊封使廣西布政使齊布森、南寧府同知黃德明抵越,世祖高皇帝隆重其事,預先在升龍城修葺行宮,在諒山修築仰德台,並在沿途水陸交通要沖設置驛站,迎接冊封使。」
頓了一頓,「冊封當日,宗室及重臣前往使館迎接冊封使,沿途兵象夾道排列,世祖高皇帝親往朱雀門迎候,百官扈從欽使到達敬天殿,開讀大清皇帝聖旨,行宣封禮,禮畢,由大學士接受誥命及『越南國王』鍍金銀印。」
再頓一頓,「自此,我朝開始對大清『二年一貢、四年一遣使』,一直到……呃,嗣德五年,大清那頭兒,就是……咸豐元年。」
嗣德五年——咸豐元年之後,俺們就「不貢不使」了,直到今天,把五條大兵艦、兩只運兵船給招了過來。
嗣德王蹙眉說道:「這一回不是冊封,欽使又走的海路,嘉隆三年那一回的許多儀注……用不上啊!再者說了,人家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咱們也趕不及做那許多的准備功夫啊!」
「無妨的,」阮知方說道,「原是還要再和那邊兒商量的嘛!我看,就拿嘉隆三年那一回的儀注打底兒好了,趕得及、趕不及的,也怪不得咱們——是那邊兒沒先給咱們打招呼嘛!總之,嗯,一句話,禮多人不怪!」
「對,對!」張庭桂附和著說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話一出口,自覺不妥,忙說道,「我是說,對方到底是……呃,天朝上國,咱們到底是……他的藩屬,這個,接待欽使,隆重其事,並不失我大南的國體。」
「不錯,」阮知方說道,「陛下,大局為重。」
所謂「大局為重」,就是「忍辱負重」。
嗣德王倒不覺得誰「辱」了他,張庭桂說的對,大清是宗主,自己是藩屬,再怎么低聲下氣,也不能算是丟人——又不是對富浪沙低聲下氣!
當下點了點頭,「好,就照你們說的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