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鞭(2 / 2)

邢空渾身一震,聲音也變得有些發顫,「你到底要讓我看什么?」

「看看死人。」

那間屋子的門口已經沒有人守著,唐老七當然不會蹲在這么個晦氣的地方。

這幾日城中著實多了不少屍體,仵作想必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死掉的那個女人,依舊安靜的躺在那張破板床上,連南宮星離開時為她蓋上的破被單也沒有人動過。

邢空進去之後,一眼便看到了屍體身上遍布的淤痕。

像一條很長很有力的蛇,曾經緊緊地纏繞在她身上一樣。

郡城中沒有這么可怕的蛇。

沒有蛇,卻有一條蛇一樣的鞭子。

上好的蛇皮絞就,銀絲做引,兩丈余長的鞭子。

一條驚龍鞭。

冷汗,開始從邢空的額頭冒出,細細的,一點點聚在一起,聚成汗珠,流下。

那些傷痕就像一道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心頭。

「這……只是些傷痕而已。」邢空的嘴唇有些發白,「這樣的鞭子,並不……很稀奇。」

「看完了死人,還有興致的話,不妨再來跟我看看活人。」南宮星並沒答話,而是一邊這么說道,一邊走了出去。

邢空抹了抹額頭的汗,面頰的肌肉不住抽動,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屍體,突然握緊了拳頭,跟了出去。

南宮星張望了一眼,向著東首臟兮兮的酒旗下走了過去。

那酒旗下放著一張破竹凳,唐老七就在上面坐著,雙手抱膝,汗出如漿。在他面前,正站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雙手叉腰,一顆腦袋油光鋥亮,也不知是天生無發還是哪家的和尚。

那兩人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就見唐老七一雙薄薄的嘴片子前後蠕動,似乎是連開口大點也不太敢。

一見南宮星走了過來,唐老七卻突然來了精神,猶如被火燒了屁股一樣一下竄了起來,抓著那大漢的胳膊就急忙道:「高大哥!就是這小子!這小子冒充您的兄弟!我以為他知道了您就知道了,這才沒去報告的啊!真不是存心給您添晦氣!」

南宮星皺了皺眉,走近幾步,淡淡道:「虎頭,有陣子沒見,你可富態了不少啊。這里這些苦命女人,又幫你撈了不少油水吧?」

高虎頭轉身的時候還是滿臉怒色,回頭一看請來人面孔,面上橫肉頓時變得無比靈活,眨眼間變出一副諂媚笑容,點頭哈腰道:「原來是南宮少爺,哎呀,您來怎么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咱那邊新開了一家攬翠居,正好有十來個上好的清倌兒,跳舞唱曲兒樣樣都行,模樣也標致,您怎么就屈尊來這破地界溜達了。」

「我恰好路過而已。這里出了人命,遲早也要有人來看看。」南宮星頗有責怪之意的說道,「一早說好的,這種事一定要記得招呼一聲,這女人死了大半天,連仵作都快來了,你這位高大哥好像也是才知道吧?」

高虎頭摸了摸腦袋,陪笑道:「哎喲,這可不怪我,這片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遇上這么晦氣的事,為了生意也得藏著掖著不是。我圈子轉的夠勤快了,要不怎么對的起這么多家的月供銀子。」

不願在這話題上多做解釋,高虎頭看了一眼南宮星身後的邢空,壓低聲音道:「南宮少爺您這專門又來一趟,是為了什么事啊?」

南宮星道:「我聽說過世的女子還有個孩子,是不是?」

唐老七忙道:「是是是,有個兩歲的兒子,就在我後屋里頭呢,都不知道爹是誰,我看……那娃娃白白凈凈的眉眼還不賴,要不賣了當個小倌?」

高虎頭嘿了一聲,抬手就是一拳砸在唐老七胸口,把他打了個踉蹌,怒道:「去!有你什么事!」

南宮星嘆了口氣,道:「虎頭,還照老規矩,送到老地方吧。銀子不會虧你的。」

高虎頭頓時眼前一亮,喜滋滋道:「這兩歲的娃娃,也能按大人一樣領么?」

南宮星摸出一小塊紙,遞到他的手里道:「拿著這去,給你加三成。」

高虎頭強忍著沒笑出聲來,連道了幾句好嘞,邁開腿就奔進了唐老七屋里。

不一會兒抱出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眼睛已經腫成兩條細縫,但仍在嚎哭不休,嘴里不停氣得叫喊著娘,一副隨時要厥過去的模樣,高虎頭臉上有些難看,陪笑道:「嘖,孩子見不著娘就是這樣,也不是唐老七虧待他了。南宮少爺您可別往心里去。」

南宮星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趕緊去吧。我既然已經知道,這樁命案你就不必再報了,我會給她一個交代。」

高虎頭一愣,跟著小心翼翼道:「您這意思……難不成是走江湖的人下的手?」

「我正在查。你就不必管了。」

高虎頭應了兩聲,似乎也怕牽扯進來,忙不迭抱著孩子一溜煙跑了。

隨口打發了唐老七,南宮星轉頭往來路走去。

邢空跟在他身後,緩緩道:「你讓我看的……是那個孩子?」

「不錯。相依為命的苦命母子,一死一活,如今你都已見過。」

邢空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道:「南宮星,我憑什么相信,這不是你布下的一個局?這些人對你都又敬又怕,你要他們說謊並不是難事!」

南宮星轉身望著他,淡淡道:「你可以選擇你想要相信的。我並沒有逼你。我想問你的話,不是還一句都沒問么。」

邢空面上一陣發紅,跟著又是一陣發白,他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幾下,終於還是道:「我已經知道你要問什么。我幫不到你,我昨晚……我昨晚一直和一個妓女在床上,我只能證明,宿九淵的確是和我一起進的青樓,今天中午用飯的時候,他還在那兒。」

「那青樓的房間牆壁並不算厚。他就住在你的對面,你當真什么也沒聽到么?」南宮星面色凝重的問道。

邢空低下頭,扶額苦苦思索道:「晚上……好像也聽到過聲音,他房里那個女人……頭半夜叫的非常大聲,到後來一副要死不活的架勢,再往後……好像就沒音了。」

他陡然打了個寒顫,跟著忙道:「不過我早晨還見過那個女人,她睡眼惺忪從宿大哥房里出來的,分明沒死!」

「那個女人當然沒死,我找你之前,才問過她的話。」南宮星緩緩道,「她也說宿九淵昨夜是和她在一起。」

邢空頓時松了口氣,道:「那不就說明並非宿大哥所為么,你還有什么好說?」

南宮星道:「但她能證明的,不過是她昏昏沉沉睡下之前的事而已。」

「我問過她詳細情形。最先宿九淵出高價想要將她綁起來弄,她便特地去老鴇那里取了紅綢,結果宿九淵不滿意,非要用自己帶的鞭子。她嫌那蛇皮勒人留傷,不肯答應,宿九淵又要用麻繩,她愛惜肌膚,仍不答應。宿九淵央求許久,見沒辦法,便與她用尋常法子交歡。」南宮星平鋪直敘道,「可她沒想到宿九淵實在厲害的很,她使勁渾身解數,壓箱底的功夫都拿了出來,仍不見他出精。最後連下面都干了,不得不又去找老鴇要了一壺迷春酒,給自己灌了下去。這樣應付到半夜,實在抵受不住,就那么累暈了過去。她醒來之後,宿九淵倒是就躺在她身邊睡覺。她特地撩開被子看了看,宿九淵應該是出過了。只不過她回去清洗身子上下摸索了一遍,也沒找到宿九淵弄在哪兒了。她還擔心男精留在她身子里過了夜,特地挖了挖,結果也沒有。」

「那你說,」南宮星看著邢空道,「宿九淵後半夜去哪兒了?」

邢空的面頰又隱隱抽搐起來,咬牙道:「這我怎么知道,我昨晚快活夠了,自然也就睡了。」

他的拳頭都已經捏得有些發白,很用力的一字字道:「我……沒辦法幫你證明宿九淵昨夜不在。抱歉。」

南宮星突然笑了起來,他走過去,老友一樣拍了拍邢空的肩,道:「我知道。我想弄清楚的,只是你不能證明他昨夜在而已。」

「連你也無法確定他昨晚行蹤的話,知道他昨晚究竟在哪兒的,就只剩下一個人。」南宮星的笑容隱去,一股寒氣從他的眼中閃過。

「是……誰?」

「宿九淵自己。」

看著南宮星大步前行的背影,邢空忍不住揚聲道:「那可是驚龍鞭宿九淵!不是我這種無名小輩武功低微!」

南宮星並沒有回頭。

「你知不知道現在湖林城里有多少高手正在找你們?關凜沙俊秋他們住的都不遠,你是不是瘋了?」邢空的聲音又高了一些,一種仿佛被遺忘了很久的情緒莫名在喉頭激盪。

南宮星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實你明白,真正的瘋子是誰。」

半個時辰前,邢空還在心底幻想著一旦大戰開打,他應該怎么做才能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限,去牽制住南宮星的動作,為宿九淵制造出手的機會。

他不相信那條驚龍鞭圈住的人,還有任何機會逃走。

而此刻,他心中反復想起的,卻是已經發青的妓女屍身那軟綿綿歪倒在一邊的脖子,和她被抱走的孩子哭的煞白的臉。

仿佛有一條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背上。

他張開手,在衣襟上擦干了掌心的汗水。

跟著,他握緊腰間的劍,大步向南宮星那邊追了過去。

宿九淵說過,方群黎到達之前,並不需要他們輕舉妄動。他也說過,要在青樓中好好享樂兩天,松弛一下緊綳的神經。

所以他本該還在房中才對,畢竟午飯之後,他還新要了一位花娘進房。

但南宮星輕輕撥開窗欞一線之後,目光所及之處,卻是空無一人。

他略一思忖,開窗跳了進去。

床上仍溫,皺巴巴的被單中央,還留著一片濕漉漉的印痕。

幾件女子的衣服散落在地上,他蹲下一件件拼湊起來,除了鞋子,就連肚兜也不曾穿走。

邢空小心翼翼的從窗子中翻了進來,看著屋中的情況,驚疑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南宮星搖了搖頭,將屋中四下打量一番,打開櫃子,皺眉道:「應該沒有走遠,他的包袱還在。」

他想了一想,走到房門處輕輕打開一線,向外看去。

對面邢空的房間,屋門竟然大大敞著。

行走江湖已久的老狐狸,果然都對危險的氣味異常敏銳。

南宮星推開屋門,吐息間將真力運遍全身,提氣落足,悄無聲響的往對面走去。

到了門外近處,他總算聽到了女子略顯苦悶的急促喘息,應該是被人堵住了嘴巴,性命無礙。

邢空輕功自然是遠遠不如,也不敢直接跟來,只在宿九淵屋中門框里站定,緊張的看向這邊。

屋中其實並不適合長鞭施展,南宮星略一猶豫,側手輕輕扶住門框,將氣息略作調整,准備閃身沖入。

但就在此時,只聽一聲巨響,開著一扇雕花小窗的屋牆竟轟然破開,塵霧彌漫之中,一個身影陡然向南宮星撲了過來。

南宮星心中一凜,雙掌一抬本能便要拍出。

卻不料漫天浮塵中飛身而來的,卻是個赤條條白花花的女人!

他忙將掌力一收,雙臂一分順勢一抱,將那女人摟在懷中接下。

那顯然就是先前被叫進房里的花娘,此刻臉上涕淚交錯早已被嚇脫了魂,剛一落到南宮星懷中,就如溺水之人一樣尖叫著把他緊緊摟住。

就在這時,一條幽黑長鞭無聲無息的飛了出來,猶如一條靈動飛蛇,凌空一扭,卷向南宮星的脖頸。

抱著這樣一個女人,閃開自是不及,而若是偏頭縮身原地躲避,那條鞭子毫無疑問就會卷到懷中女人纖細修長的脖子上。

而就連邢空也已經明白,不管卷上的是哪根脖子,那條鞭子都不會有瞬間留情。

電光火石之間,南宮星一聲低喝,將女人向下一壓,抬臂一擋豎在頸間。驚龍鞭立刻纏上,將他手臂連著脖子一並鎖住。

「如意樓的小子!你竟然還敢露面?」話音中鞭身一震,一股巨力洶涌而至。

纏在身上的驚龍鞭頓時化作山林巨蟒,猛然絞緊,南宮星忙將那女人扯到身後,抬手一握將鞭身攥住,運力化解宿九淵的隔空力道。

大概是沒想到能一擊得手陷入僵持,宿九淵喜出望外,急道:「邢老弟!快來幫忙!他正和我拼著內力,動彈不得!這可是大功一件!」

南宮星不言不語,仍只是將鞭子緊緊攥在手中,圈著脖頸手臂的那一環早已貫透了力道,微微陷入肌肉之中,讓他的臉色都變得有些發紅。

邢空將長劍拔在手里,大步走入廊內。

此時煙塵散去,一臉喜色的宿九淵的身形也徹底顯露出來,他穿戴的倒是十分整齊,全不似南宮星身後僅穿著鞋子面如土色癱軟在地的那個妓女。

邢空把劍舉起,朝向南宮星,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他微微側頭,看著宿九淵,忽然問道:「宿大哥,不遠處那條娼寮街,昨晚死了一個妓女。你知道么?」

宿九淵已發現無論如何催動真力,鞭圈始終都無法再收緊半分。心中有些焦急,他當下便怒道:「每天這世上不知道要死多少婊子,我每一個都要知道么?」

邢空握著劍的手微微有些發抖,道:「可……她是被勒死的。」

宿九淵額上已聚起了汗珠,他怒斥道:「那和我有什么關系!我用的是鞭子,天下被鞭子勒死的人就都要算在我的頭上么?你倒底動不動手?」

邢空身子一震,握著劍的手卻突然停止了顫抖。

他緩緩轉過身,正對著宿九淵,一字字道:「宿大哥,我並沒說過她是被鞭子勒死的啊。」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發顫,但他手中的劍,卻已穩如磐石。

他飛身而起,長劍化作一道飛虹,森寒的劍尖,指向的已是宿九淵的眉心。

他是浪子,不是傻子。

宿九淵神色大變,右臂一震卸去鞭勁便要將兵器收回。

不料這運足了十成功力的一扯,卻好似扯在了山岳之底一般紋絲不動。

緊接著,鞭子另一端的南宮星雙目圓睜,眼底殺氣四溢,他右臂依舊緊緊攥住鞭身,左臂一抽一伸,握住另外一處,旋即就聽他一聲暴喝,雙臂一分。

嘣的一聲悶響!

這條足有二指粗細、纏著數股銀絲在內的蛇皮長鞭,竟被生生扯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