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吉時(2 / 2)

他略感悵然的看了看已經空無一人的崖頂,背穩了未來岳丈,順著來路往回摸了過去。

等到庄中,已是日吞竿影的正午時分,諸多雜事,都已平定下來。

毒煙肆虐,門中弟子不敢貿然救火,庄子中央演武廳所在的一列大屋,盡被燒為平地,所幸四周空曠,火勢沒有蔓延。

一片斷壁殘垣中,白若松在白若雲和凝珠的幫助下勉強撿出幾塊可辨遺骨,再多的,就都混在那數十具被毒死的屍體之中,焦黑一片,再也難分彼此。

白天雄門下殘余弟子與白若雲下山後新入門的弟子皆被遣散下山,一個不留。白天雄的子女則完全反轉,被除名的白若麟堂堂正正重歸門第,而商號那些本已各司其職的兄弟姐妹,卻都被白若雲發去信函,要求驅離,商號一脈原本的龍頭嫡系即可重掌大權。

與朝廷相關的命案,白若雲專門遣人快馬加鞭,送信去說明情況,至於信與不信,只能取決於背後的力量糾葛。正如這江湖上的許多事情一樣,真相,不過是看最後那張管用的嘴,站在哪邊而已。

白天武雖被救回,但此次當真是元氣大傷,之後必定與廢人無異。於是當晚,在白景洪的主持下,白若雲正式接過了暮劍閣閣主之位,天下第一劍,也交由他妥善保管。

一番風波,百廢待興,可以預見,即便有凝珠幫忙,白若雲之後恐怕也要有漫長的一段時間忙碌不休。

之後兩日,南宮星一直在心里反復琢磨穆紫裳最後那一番猜測,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防患於未然,便將前後詳情寫成一封密函,交給崔碧春,讓她接上崔冰,直接送往如意樓總舵。

唯恐雍素錦惹出什么事端,唐門那邊的可能危機,他暫且選擇隱瞞下來,否則以她的性子,必定不顧自身死活,飛一樣竄往唐家堡,保護玉若嫣的安危去了。

不過她心思機敏,多少察覺出哪里不對,一時間想不出來,便只是催促南宮星趕快下山離開。

南宮星幫足了三天的忙,看白若松將父母合葬一處,覺得諸事已定,便也打算告辭,往唐門那邊趕去。

順便稟告他娘,擇日過來提親,將三煤六聘走全,迎娶白若蘭回家。

可沒想到,這一次,他卻並沒走成。

白若雲母親出面,直接將三日後的良辰吉日,選做了他們三對男女的婚期。

宋秀漣父母早亡,所以才被家中鏢局送往峨嵋山拜師,凝珠也並無長輩可等,唯一算是缺席的,便僅有南宮星的母親。

而白家長輩的意思卻異常的統一,皆稱繁文縟節不必在意,武林中人自該有武林中人的樣子,好似他們此前那些大戶規矩盡是狗屁一般。依他們的想法,在白家先算出嫁,將來白若蘭到南宮家,若需補辦還可再議。

南宮星心知這背後必定有凝珠推波助瀾,她與宋秀漣兩人都是幌子,為的不過是早早把白若蘭的名分定下,明里暗里放出消息,如意樓樓主親傳弟子迎娶了白家新閣主的妹妹,在這多事之秋,絕對可以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屏障。

這種被利用的感覺雖然並不太好,但能就此遂願,南宮星倒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反正怎樣都是她,早娶晚娶,隆重簡單,又有什么關系。

依著這邊的規矩,新嫁娘成親前日不能叫旁人看到,三位女子便早早搬進了孫秀怡當初入住的院落。雖無賓客,但四大劍奴還是奉命守在周遭,不敢怠慢。

饒是如此,南宮星仍覺得不太放心,索性又把雍素錦派去做了伴嫁,照料不照料的,起碼先防著再鬧出新娘子不翼而飛的事端來。

又過了一日,崔冰回到暮劍閣,她不肯跟姐姐去總舵等著,在分舵等了幾天不見南宮星過來,還當又出了什么事,便急匆匆上來打探。

這些天南宮星奔波忙碌,恰好一直頗覺憋悶,雍素錦陪著白若蘭住進那邊,有凝珠宋秀漣左右隔鄰,也著實不便。崔冰這一來,簡直正中下懷,當晚就叫他留在房中,翻雲覆雨直至五鼓雞啼。讓她軟綿綿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日近西山才緩過勁兒來。

三樁喜事同時將近,白家上下總算又添了幾分喜色。

白若萍細心照料之下,白天武的病情大有起色,勉強坐起身來,總算能含糊不清的說幾句話,問過家中大小事宜後,他頗為傷感的嘆了口氣,疲倦地閉上雙眼,眼角,似有淚光閃動。

那晚入睡之前,白夫人分明聽到他喃喃將一句話反復說了好久。

「二哥……你這是何苦……」

白天雄當然已聽不到這句。

他從斷霞峰上下來之後,就一直在逃。躲天道,躲如意樓,甚至,想要躲開他自己。只是他胯下的馬再快,耳邊的風聲再急,這世上永遠也逃不開的,便是他自己。

穆紫裳告訴他,如意樓的銀芙蓉給了趙敬。還告訴了他趙敬有個相戀多年的情人叫春紅。

於是他想起了那一夜他算計的恰到好處的一掌,想起了如意樓此前的種種傳言。但他並不覺得恐懼,死亡對他來說,已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

他突然很想知道,天道和如意樓哪邊會先找到他,殺他的人會是誰,那人的武功高不高,手里的刀劍快不快。

他下馬,沖進臭烘烘的賭場,拿出了剩下的所有銀子。

他只想痛痛快快的輸一場。

可他離開的時候,手里的銀子反而變成了五百兩的銀票。

他狂笑,上馬,沖進了這個小鎮唯一的妓館。

他要了最好的飯菜,最烈的酒和四個最標致的花娘。

飯菜吃進嘴里,嘗不到一點味道,一口酒灌下,就連舌根都在發苦。他紅著眼站起來,一口氣剝光了四只白羊,用手指狠狠的挖著她們嬌嫩濕潤的陰戶。

他卻硬不起來。

上個月還能把他小妾折騰到要死要活的那根老二,如今軟的就像霜打的黃瓜。

花娘為了銀子使出了渾身解數,柔軟的嘴唇不停地撩撥他周身癢處,有一個的舌尖,甚至鑽進了他的後面。

但他硬不起來。

那里就像抽掉了骨頭的蛇,軟軟的垂著頭,上面沾滿了女人的口水,亮的刺眼。

趕走了四個花娘,他拿起酒壇,將一壇烈酒緩緩倒在自己赤裸的身上,跟著,他倒在地上,就那么睜著眼,盯著陳舊的房梁,一夜未眠。

離開妓館的時候,他把五百兩銀票和馬全部留在了那里。

他給自己剩下的,只有一把劍。

三尺六寸長,精鋼打造的尋常長劍。

他當掉了身上的衣服,換了一身最粗糙的面料,找了一塊磨石,將劍磨得鋒利無比。

就像每一個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一樣。

他決定去龍江,沿河而下,如果到了東海之濱他還沒死,那他就重新來過。

他可以不做白天雄,只要他還是他自己。

對著路邊水坑里映出的那張憔悴容顏,他逼著自己擠出了一個微笑。他嘆了口氣,站起,緩緩挺直已經彎曲了數日的脊梁。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背著一個長長的包袱,正很和氣的看著他。

即使並非女子,白天雄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帶著淡淡笑意的眼睛仿佛含著初春暖風,足以吹化少女柔軟的心房。

他當然不會只看到了那人的眼睛,他還看到了那個長長的包袱。

他能感覺到,那是一件兵器。

他只希望,那莫要是一把劍。

「閣下可是白天雄?」那男人彬彬有禮的開口,眼中的笑意依然溫柔。

一霎間,白天雄竟然有了一種自己變成了十三四歲小姑娘的錯覺,而且,衣不蔽體。

他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跟著,才為了振作氣勢一樣提氣道:「不錯,是我。」

那男人笑了笑,用頗為誠懇的口氣說:「抱歉。我是來殺你的。」

「江湖上從來都是你殺我我殺你,」白天雄緩緩拔出長劍,冷冷道,「有什么好道歉的。」

那男人的眼神漾起了一絲懷念,「當年我殺孽太重,煞氣入骨,一生摯愛也為此所累。如今我重出江湖,再開血戒,總要對她在天之靈說聲抱歉。」

「重出江湖?」白天雄冷哼一聲,道,「是如意樓派你來的吧?」

「算是吧。天道既已毀約,我們這些老骨頭,自然也該從墳里爬出來,給還在這世上掙扎的兄弟姐妹幫把手。」那男人微笑道,「不過我只是順路,恰好能在這邊碰到你,就稍微等了一下。以你的功夫,還不夠格讓我專門跑一趟。」

「好大的口氣。」白天雄盯著他背後的包袱,背上其實已有冷汗流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背上包袱里可是把劍?」

「不錯。」

「莫非是把纏皮長柄,狼頭護手的奇形長劍?」

「不錯。」

「你……難道姓冷?」

那男人譏誚一笑,抬手取下包袱,揭開布皮,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問。」

「呵……呵呵……哈哈哈哈,如意樓倒真瞧得起我白天雄!為了殺我,竟用上了血狼冷星寒!」白天雄狂笑後退,可聲音凄厲,恍若鬼泣。

「我已說了,只是順路。你若不走這條道,自然會有別人找你。」冷星寒緩緩抬手,握住了狼頸一樣的劍柄,鋒刃劃過吞口,好似獠牙廝磨,「你還有什么遺言,不妨一講。」

明知此時氣勢一弱,就更無勝機,白天雄卻不由自主道:「我對此前的所作所為,絕不後悔。」

「如有人問,我會替你轉達。」冷星寒嗆的一聲拔劍在手,那寒光閃閃的劍鋒薄如蟬翼,紅芒半透,如遭血沁,「出手吧。」

話音剛落,白天雄身軀一震,只覺無邊殺氣撲面而來,竟讓他連吐息都為之一滯。

死這個字,從未如此清晰地印在過他的腦海。

他後退半步,旋即硬撐著站住。

他知道,自己本就已沒有退路。

長吸口氣,他微微發顫的右手,終於勉強穩定下來。

可出手,就意味著死。

血狼冷星寒本就是當年狼魂中最有名的那個,生平大小數百戰,手下幾無活口,得以全身而退的,不過僅有謝煙雨一人而已。

白天雄很清楚,自己的劍法在謝煙雨手下,絕走不出十招。

但他已別無選擇。

隨著一聲困獸般的長嘯,白天雄縱身前沖,掌中劍光交織成網,直撲冷星寒頭面。

他沒有准備任何變招,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手,全心全力,只此一擊。

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招的機會。

然後,他看到了冷星寒眼中一閃而過的贊許。

然後,他看到了漫天血一樣的劍光。

他沒有感到多少痛苦,只感到了一瞬間的涼意,接著,他就化作了數十塊,散落在冷星寒身後的地上。

地面,霎時被染紅了一片。

同一時間,白家院落的地,也鋪滿了紅色。

只不過,那是無數高高挑起的燈籠播撒下的喜慶。

山庄上下張燈結彩,等著迎接次日的三場婚事。

斷霞峰外的事,他們已無暇關心。

畢竟,吉時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