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2 / 2)

蕭詩晴疑惑著展開藤紙,龍飛鳳舞,飄逸俊挺,那無疑是嚴世蕃的字跡。

那是原本為嘉靖寫青詞的紙,上面本該有華麗的歌功頌德詩篇,但此刻那張紙上只寫了四個字——

原諒我吧。

蕭詩晴看到這個,也不知怎的,心里一陣壓抑,她打開門,剛想到院子里透透氣。

便被傾瀉而來的黑暗頓住了腳步。

嚴世蕃就站在門外。他高高的身形遮住了大半個月光,陰影灑在蕭詩晴身上,他抱臂斜對著蕭詩晴,身披月光,影子被拉得很長。

蕭詩晴心里余怒未消,哼了一聲道:

「你來做什么?」

嚴世蕃擰眉望著她,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起來很亮,閃著她看不懂的光。

男子沉默著,蕭詩晴長吐出一口氣:

「你用不著讓我原諒你,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小環。」

嚴世蕃漆黑的眼瞳瞅著她,微微挑著眉,嘆了口氣:

「小環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難受。」

蕭詩晴冷笑起來,故意一字一句地道:「我也知道,這件事關系到嚴黨和清流的爭斗,你也是沒辦法,對吧?」

嚴世蕃沉默。

蕭詩晴說得明顯是氣話,他知道,她心中充滿了不理解,充滿了對他的怨恨。

「像我們這些人,有時候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事。有些事,我不做,別人就要做,那些人一旦壯大,我們就會受打壓。這些苦衷,我只希望你能明白。」

「小環曾在我落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現在她有難,我卻要袖手旁觀!若是我們先前沒有答應她,也就罷了,可是我們先前已經答應她了,又害得她不能正常生活。她現在已經到了吃不起飯的地步了,若對她棄之不顧,我做不到。」蕭詩晴轉過身。

嚴世蕃的眼色很深沉,一字一句:「但你要知道,只要你在嚴府一天,你就一天幫不了小環。」

只要你還是嚴府的人,你就幫不了她。

他嘆了口氣,留下一句話,便轉過了身。

「你在嚴家也有不少時日了,這道理,你以後會慢慢懂得。」

***

第二天,是朝廷正式拆除福祿客棧的日子,蕭詩晴直接前往了客棧,朝廷的拆除的人已經到了,為首一人身著四品官服,正是徐階那個負責此事的黨羽,韓屹。

令蕭詩晴有些意外的是,小環和她爹居然頂住了壓力,面對韓屹等人,也堅決地放話,若是不賠償銀子,絕不搬走。看來,他們是被此事逼急了,下決心要反抗一回。

「大人,你要殺要剮我們認了,但只給我們五十兩銀子的賠償,我們絕不認帳!」小環的爹坐在客棧里,怎么也不起身離開。

韓屹氣得直跳腳:「好你個刁民,五十兩銀子已經算多了,你還想貪多少?」

「大人,是你在貪吧,像這等貪贓枉法搜刮民脂之事,不然你去問問皇上,看他准不准許?」

小環的爹冷笑。

「皇上?憑你這等草民,還有臉見皇上?」

韓屹心里恨極了小環父女,可又不好直接動手,理畢竟不站在自己這邊,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道:

「再給你們最後一天的時間,若再不搬走,有你們好看的!」

說罷,韓屹帶領著他的人走了。

蕭詩晴趕緊走上前,抓住小環的手道:「實在不行,你可以到我院子里來住,」

小環卻退後一步,連連搖頭,聲音弱弱的:

「對不起,姐姐。」

「我爹說,您住在嚴府,而嚴大人……是朝野皆知的……」她說到這里,不好說下去,只得道,「我爹不讓我到你那里去。我知道蕭姐姐是好心,但我們不配,也不敢受這份恩情。」

蕭詩晴一怔。

是啊,嚴世蕃別說是在朝廷,就是在整個京城,名聲也不能說是不壞,嚴家權傾朝野,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小環這種平民百姓,自然不敢向往,再加上嚴世蕃的惡名,第一反應,怎么也不是感激,而應該是害怕。

蕭詩晴苦笑。

看到嚴世蕃在百姓眼里就是如此的,心里也不免有些難受失落。

小環見蕭詩晴的表情,趕緊道:「姐姐,你別難過。能拖一天是一天,我們就不信,朝廷居然有這么不講理的事情。我們要抗爭到底。」

這些平日里軟弱慣了的百姓,面對到關乎生死的大事,倒是都硬氣起來了。

蕭詩晴也笑了起來:「好,我支持你。」

***

晚上,蕭詩晴回到了嚴府,剛走到後宅,便聽見了女人的撒嬌聲。

「哎呀東樓~蕭詩晴怎會有資格得到那頂金絲帳呀?她只是一個沒名分的姑娘,住在最偏僻的院子里……」

聽聲音,好像是荔娘,聽到她在說自己,蕭詩晴悄悄走近碧瑄院門口了看,只見荔娘正拉著嚴世蕃嬌嗔。

兩個人倒是都沒有看見身後的蕭詩晴。嚴世蕃又說了什么,荔娘還是不滿足:「可她……」

嚴世蕃無奈,抱著臂挑了挑眉道:

「怎么,她不是嚴府的人么?」

一句話,荔娘便沒了話音兒,她點點頭,聲音有點委屈:

「好吧,荔娘明白了。」

青樓出身的女子,自然不像大小姐那般刁蠻,看到事情不對,荔娘也就沒再撒嬌了。她以明白,嚴世蕃和蕭詩晴關系已經變得不同尋常。

這時嚴世蕃聽到身後有動靜,轉過身來:

「蕭詩晴?」

蕭詩晴被發現,有點措手不及,還是嚴世蕃旁邊的嚴辛打破了冷場,少年笑著道:

「蕭姑娘,這是趙文華趙大人獻給咱們府上的金絲帳,每個姑娘都有份兒,我這就給您搬到院子里去。」

「我不要。」

蕭詩晴咬了咬唇,轉身便離開。

嚴世蕃抿了抿唇,離開碧瑄院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院門口,蕭詩晴也不停下步伐,身後的嚴世蕃不耐煩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蕭詩晴,你站住!」

手臂上被一股力禁錮,那種怪異的感覺又蔓延上來,蕭詩晴咬了咬唇,聲音聽上去有點不屑:

「怎么,你以為一頂金絲帳就能收買我嗎?」

少女的話音甚至透著一股恨意。

嚴世蕃也不知怎么沒來由一陣心酸。收買?她什么時候才能明白,他對她,想得已經不是什么收買。

他勉強笑了笑:「人家趙文華怎么說也是個一品大員,你若不收,也是拂了人家趙文華的面子不是?到時候,我在他面前還怎么做主子?」

嚴世蕃揮手,讓嚴辛下去,

而後他俯下身,竟是想自己把金絲帳抬到思清院的房間去。紅葭和綠荷一看這哪能讓少爺親自動手,都趕緊過來幫忙。

金絲帳並不重,她們把金絲帳抬進來,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蕭詩晴徑直走進了房間,坐在椅子上生悶氣,嚴世蕃便也跟著她進來,直接坐在了她的對面。

他看著少女氣鼓鼓的模樣,心里嘆了口氣。

當時在賭場,是你安慰我讓我別放在心上,現在我做錯事了,就由我來安慰你吧。

「原沒原諒我?」

蕭詩晴本來是在生嚴世蕃的氣,看著他主動來找自己,呼吸終是平了。

這自然逃不過嚴世蕃的眼睛,他心里輕笑,這蕭詩晴終究是小孩,時間一長,便把什么都忘了。

「還生不生氣了?」

蕭詩晴坐在床上,因著余怒,還是瞪了他一眼。

好半天,她才悶悶地道:

「我原諒你,不是因為你的金絲帳。」

而是因為你是嚴世蕃。

一個我即使想對你生氣,卻終究無法生起氣來的人。

「我知道。」

嚴世蕃的聲音也柔了下來。

「好了,我沒事了,你走吧。」

也不知怎么,獨自面對嚴世蕃,蕭詩晴心里竟有點緊張,嚴世蕃直接坐在她對面,她小臉兒也有點紅,站起來,連連把嚴世蕃推了出去:

「你走吧。」

嚴世蕃雖然被不明不白地推了出去,但心里明白,小姑娘已經不生氣了。站在院外,苦笑著長出一口氣。總算哄好了。

***

雖然小環一家暫時逼走了韓屹,蕭詩晴還是不太放心,她來到翰林院,去找張居正,問問他事情的進展。

「張公子。」

庶吉士放課後,她便喊住了出大門出來的書生,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張居正點頭:「放心吧,老師已經囑咐過韓屹,不會逼迫小環太緊。」

蕭詩晴長出一口氣:「多謝你了。」

張居正的話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不管怎么說,她總算做完了這一切,以她的力量,能幫到這里已經是最大限度。

既然小環的事已經處理好,蕭詩晴也就打算回家了,張居正看著她:「蕭姑娘這幾年是一直住在嚴府嗎?」

她點頭。

「我正好也沒什么事,順便送你回去吧。」

張居正不是徐璠,他的好意,蕭詩晴當然不會拒絕,她點點頭,便和張居正往嚴府的方向走去。

二人漫步在大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時間到了黃昏,二人也到了嚴府的門口。

嚴府門口高掛的燈籠隨風搖曳,因著天色的原因,燭火也有些昏暗,接著暖黃色的燈光,蕭詩晴隱隱約約看見,對面那條路有一頂轎子被人抬來。

寬敞華麗的紅頂,蕭詩晴再熟悉不過它。

嚴世蕃的轎子。

張居正瞥了那轎子一眼,對蕭詩晴道別道:「那便就此別過了,蕭姑娘,擇日再見。」

蕭詩晴點點頭。

張居正說罷,轉身離去。

蕭詩晴的目光趕緊回到那頂轎子上。

她就站在嚴府大門口,轎子已經行到了她的跟前。

從晃動的簾子縫隙中,隱約透出一股酒氣。望著那轎子漸行漸近,她不自覺站住了,咬住嘴唇。

嚴世蕃已從轎中下來了。

他臉頰染著濃重的紅暈,在原本白凈的皮膚上更是分外明顯,雙目微醺,剛一下轎,目光卻是直向蕭詩晴掃了過來。

他喝了酒。

蕭詩晴一眼便看出來,他喝得還不少。

由於醉酒站不穩,他被兩個人攙著,扶著向嚴府大門走去。

誰知嚴世蕃卻掙脫開手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了蕭詩晴身邊。

她不自覺往後一退,他卻又上前幾步,離她更近了。

蕭詩晴蹙了蹙眉,嚴世蕃畢竟喝醉了,見他這幅搖搖欲墜的模樣,她有點想扶住她,又怕他就這么倒了。還好男子勉強站定了,他努力睜著眼睛,幽深的眸子直盯著她。

他的臉離她只有幾寸距離,蕭詩晴不禁心砰砰跳起來,咽了口唾沫,莫名有點緊張。

嚴世蕃身上的酒氣直沖她的鼻尖,他望著她的眸子,再次湊近了她。暗淡的黃昏下,他的眼睛卻亮如秋夜星辰,白凈雙頰氤氳出的殷紅惹人憐惜,更惹得人心動。

蕭詩晴幾乎止住了呼吸。

因著醉酒,嚴世蕃向來硬冷的聲音帶些沙啞,卻也透出一股濃濃的磁性,竟是分外好聽。

他盯著她:

「你既入了嚴府,便是我的人,既是我的人,就不准和其他男人親近,你可知道?」

隔著那層朦朧,她似乎能看到男子的眼眸後面,有一團自己也辨認不出的清澈。

蕭詩晴對這話一怔,饒是知道他是喝多了,先前那異樣的心情還是被攪得氳開了,不自禁添上了些許憤怒。

少女睜圓了眼睛,微微蹙了蹙眉尖,因怕著旁人聽見,小聲嗔怒:

「嚴世蕃,你說什么呢!」

被她一喝,男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晃晃頭,朦朧的眸子似想努力看清蕭詩晴的臉龐。

她瞪著他。

他仍然站在她面前,沒有走,只蹙著眉。似乎意識到了自己這番話的過分,也似乎對蕭詩晴的反應有些不解。

蕭詩晴無奈,只得推了推嚴世蕃的肩,男子微微一晃,似終於清醒了許多,輕輕垂下眼簾,默默不語,轉過身。

身後那兩個從人趕忙攙過嚴世蕃,扶著他一步步朝府門口走去。

蕭詩晴長出了口氣,卻莫名其妙腳步被定住了一樣,站在原地走不動了。

她望著嚴世蕃被人攙進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消失在曲折深彎的甬道里,不語。

這時她才抬起頭,天邊高掛著一輪明月,皎潔璨然,點綴著一層銀白色輕紗,在暗夜里熠熠生輝。

***

今天晚上,蕭詩晴也不知怎么地難以入眠,滿腦子都是嚴世蕃方才的話,他沙啞的聲音、明亮的眸子。折騰了許久,總算睡著了,剛睡了兩個時辰,便被紅葭的聲音吵醒。

只見紅葭闖了進來,神色慌張地道:

「蕭姑娘!」

「怎么了?」蕭詩晴努力睜開朦朧的睡眼。

紅葭跑到她身前直搖晃她:「蕭姑娘,別睡了,我聽說外面出大事了!」

紅葭知道,蕭詩晴最近和嚴世蕃在倒騰什么酒樓,名字好像就福祿客棧,因此一聽說事情和福祿客棧有關,就馬不停蹄地跑來報告了。

紅葭語氣緊張:「我聽梅妍院的阮婧出去采購時說,福祿客棧聽說出了命案!」

蕭詩晴宛若被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瞬間清醒了:「什么?命案?」

她一把抓住紅葭的手腕:「是誰出了事?」

紅葭蹙眉道:「死得好像是那家客棧的老板,至於具體細節,我也不太清楚。」

又道:「蕭姑娘,你和少爺不是最近正在忙那家客棧的事嗎?你們趕緊去看看吧。」

蕭詩晴點了點頭,飛快地穿好衣物,來到了外面。

她一邊跑,一邊心急如焚地想,她不是已跟張居正說好,讓他勸勸徐階,要盡量和平解決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