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2 / 2)

嫁魔 楊溯 3994 字 2020-12-28

果不其然,那雙腳停住了。戚隱掐著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萬年蜘蛛洞鐵頭大王,今兒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識相,且自離去,老夫饒你一條小命。」

那邊靜了半晌,一個少年人的嗓音響起來,「失敬失敬,原來是鐵頭大王,敢問大王名諱?」

還會說話兒?看來不是鬼,是個妖怪。戚隱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問安就免了,你速速離去吧。」

妖怪卻不走,飄上石台,袖子一揮,桌上登時多了個冰紋石觚紫砂壺並兩個玲瓏小杯。

「大王大駕光臨寒舍,在下不曾掃榻相迎,實在慚愧。」那妖怪笑道,「在下郁離,不知可有榮幸,與鐵頭大王同座飲茶?」

戚隱一愣,猛地掀開棺板坐起來,「老怪?」

巫郁離捻著杯子的手一頓,眼睛微微眯起來,「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隱連滾帶爬從棺材里出來,搓著手賠笑,「師叔、師叔!」

戚隱在他對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驚。眼前是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年人,系著黑底銀線流雲披風,鏨銀紐子扣在素白護領上,黑綢面熨帖整潔,一點兒褶皺都沒有。他執著茶杯,露出一截戴著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襯得手指白皙如蔥。方才看影子像個大頭小鬼,原是因為他戴著兜帽。他這師叔素來是個精致人兒,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別說活著的時候了。戚隱有些驚嘆地道:「師叔,您返老還童了?還變得有錢了。」

「見笑了。」巫郁離頷首,「小隱,我以為我再見你,將是取你肉身之時。萬沒想到,才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又見面了。」

說到取他肉身的事兒,戚隱心里難免有點兒辛酸。這廝這樣強,單槍匹馬滅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隱對自己是否還能存著這條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這人一向悲觀,小時候看戲台子唱戲,書生辭別佳人上京趕考,才進展到折柳送別,他就做好了書生攀高枝此生與佳人不復相見的打算。

將軍出征必死無疑,忠臣良相總是滿門抄斬,海棠碾作塵,朱顏最易老。他就是這樣不討喜的性子,眼見金陵玉樹秦淮水榭,卻思他日青苔殘瓦落紅成堆。

打從無方山出來,他就把每天當最後一天過,只想著別留什么遺憾才好。戚隱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說這事兒。抬頭打量巫郁離,這廝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臉蛋子水樣蒼白。因問道:「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無妨,」巫郁離淡淡說道,「來之前卜了一卦,耗費了些靈力。」

戚隱開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較了一下二人實力總覺得還是有點懸,便隨口道:「我聽說卜卦很傷身,問問明天母雞下幾個蛋都會流鼻血,問的東西越大越費勁兒,有人卜卦差點把命給搭進去。師叔你問的什么?」

巫郁離放下茶盞,道:「天地大運。」

戚隱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響,問的東西都不一般。若他來問,只怕會問明兒賭坊骰子能擲出多少數。轉念一想,這廝問天地大運,難不成和白鹿有關?戚隱暗自咂舌,問道:「卦象可還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辭罷了。」他搖搖頭,「此事不提,小隱,你怎么會在此處?」

戚隱赧然,這事兒可怎么說?總不能直接告訴他是來偷窺他的秘密的。

巫郁離臉上多了點愁苦的味道,他一向從容優雅,總覺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現在多了點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兒。

他嘆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脈之中。你若缺胳膊斷腿,我會很苦惱的。我贈你戚靈樞的性命換你的肉身,更允你見你想見之人,全你未了心願。細細想來,應當是個不錯的交易。可你若見了不該見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來此不該來之處,」巫郁離歉意地微笑,「那我只好請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盡畢,敬迎神歸。」

這個男人表面看起來溫柔隨和,實際心狠手辣。戚隱不敢頂撞他,忙賭咒發誓,道:「師叔,實在不是我想要進來的。是有個不知打哪來的瘋婆娘,把我拐來的!」

巫郁離輕嘆,「確實不是你的錯,也罷,暫且饒你這一回。」

「師叔果然寬厚,果然寬厚,」戚隱強顏歡笑,轉臉看見那些棺材,又問道,「這兒是您的舊居么?這些棺材里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兒?看著怪滲人的。」

巫郁離唔了聲,低低笑起來,「依我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放心,我現在膽兒大得很,沒事兒,您說說,輕易嚇不倒我。」

紫砂茶盞在素白的手里轉了一圈,巫郁離慢吞吞地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

第96章 徂川(一)

戚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腦子轉過彎兒來,依照之前那個氣息和扶嵐極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們極有可能是同族。這里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氣息八成和扶嵐也很相似。或許這個族群就叫做「扶嵐」,並且一定和巫郁離這家伙有深刻的關聯。戚隱干笑道:「師叔,您話兒說明白一點。他們是我哥的同族么?」

「不,我說了,」巫郁離搖頭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

戚隱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么……什么意思?他們……是我哥?」

巫郁離站起來,邀他同行。他們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飄在前頭,悠悠地道:「這要看你如何定義一個人是誰了。小隱,聽說過輪回么?生世凡靈死後,魂魄歸天,匯入銀河星海,迢迢東流。他上一世的記憶會統統消散,不留分毫半點。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轉世之後,從面容到族群,從血脈里涌流的鮮血到每一寸皮膚,都與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著同一個神魂,他們也是不一樣的生靈。所謂輪回,其實是個謊言,終點走回起點,再來一遍,才叫做輪回。可實際上萬物皆有終程,一旦啟程便無可回頭。」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是我哥從前用過的身體?」戚隱問。

「然也。」巫郁離道,「想來那些從不肯露面的所謂神祇,不惜送這么多人前來送死,要探的便是這件事兒了。小隱,你要聽么?我可以告訴你一部分,不過我建議你還是不聽為妙。打破砂鍋問到底雖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鍋可就回不去了。」

「要聽,」戚隱深吸了一口氣,「我要聽。」

「你一定有所猜測吧。」巫郁離笑吟吟地道。

「有,」戚隱點頭,「我在進月鏡之前,咬了一個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澀,像是咬木頭。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媧摶土造人,分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眾生。師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媧娘娘?只不過女媧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聰明的孩子。」巫郁離頷首微笑。

他們來到了隧道的末端,頂上一束天光照進洞口。戚隱跟在巫郁離後頭出去,外頭光雖不盛,依舊有些迷眼睛,戚隱用手遮了遮,艱難地抬起頭,登時驚呆了。

眼前是一棵參天古樹,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細的藤蔓纏繞在粗壯的樹干上,樹根虯結猶如盤龍。繁密的樹冠像一把森綠色的巨傘,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從星星點點的葉縫里漏下來,打在戚隱的臉頰上。樹藤像蔓延的經絡,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樹藤竟纏繞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狀,仿佛是許多凡人妖魔簇擁著大椿。蛛網一般的靈力游絲在里面緩緩流動,散著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螢火。

戚隱看見了宗瀾,那個老人被纏繞在一圈樹藤里面,血肉幾乎被吸食殆盡,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黃色的小花兒在他的眼洞里綻放。

巫郁離摸了摸樹干,老樹遲緩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動。他輕聲道:「老朋友,好久不見。」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幾根樹藤探過來,在他發頂上揉了揉。戚隱跟在他身邊,大椿竟然也沒有攻擊戚隱。巫郁離仰起頭,嗟嘆著道:「當初巫狩臨死之際,為了留存我屠滅神殿的證據,將神殿覆滅的那一天織成幻象,封入月鏡。從此以後,月鏡里面的時間日復一日輪轉。雖然它記下了我的罪,但時光存在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存下了一樣記得我的東西。」

「所以屬於那一天的東西會不停重生,但外來者自身的時間不受影響?」戚隱問,「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

「沒錯。」巫郁離在一根樹藤上坐下,他身體似乎很虛弱,才走了一段臉色便白得像紙。

他道:「那之後,我便以大椿神木為骨,削木成人。我畢竟不是神祇,女媧用藤條彈落塵土,塵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斬落鹿角,灑進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創造扶嵐的過程很艱辛,第一個成品在五歲時畸變,長出了三頭六臂。雖然妖魔不乏此類,但我還是想要一個像人的東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記憶,攝入以後的身軀之中。血肉不穩,異變常常發生。通常前一日還能自如行走坐卧,第二日便突然畸變。一百余轉之後,我偶然將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脈,那一次,他安穩在這里活到十歲。」

「就是那個你教他翻花繩,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隱怔怔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