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2 / 2)

嫁魔 楊溯 3443 字 2020-12-28

「這正是我來九垓的原因,有些事,還要勞煩你們為我去辦。」巫郁離低低地笑,「不要害怕諸神,你們都懼怕諸天神祇的威名,卻不知他們的時間早已到了盡頭。數千年來,大神不曾降臨凡世,不僅僅是因為伏羲不得插手凡間事的禁令,更是因為他們已經日漸虛弱,沉睡的沉睡,消失的消失。昔日伏羲在泰山起卦,卜下『神隱』的預言,在今日已經逐漸成真。」

「神隱……」陰追低聲道,「也包括您的神,白鹿么?」

巫郁離眯起了眼睛。

「大人,我聽聞神祇應運而生,應劫而死。他們追隨宿命的去往,而不做反抗。昔年白鹿大神奔赴天穆之野,亦是奔赴他命定的結局。常人以為他是抗擊伏羲,卻不知他是在應他的劫,踐他的命。變移天運,強行復活一個已死的神祇,無異於蚍蜉撼樹,以卵擊石。或許即便您成功復活白鹿,他也會與您為敵。」

巫郁離笑了笑,沒有答話,只溫聲問:「天殛之戰早已不見於史傳經籍,你又從何得知我的神戰死於天穆之野?陰追,你的背後是誰?」

魔物們一驚,振袖而起,化為污濁的濃霧,盤桓在歸墟上空。

那名叫陰追的魔物背後接連亮起一盞盞鬼火般的眼睛,隔著萬千虛空,注視巫郁離。

巫郁離垂下眼眸,長睫在眼下罩下一片陰翳。他曼聲開口,話語里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或許諸位大神有所誤解,決定在我,不在我的神。他是否與我為敵,又有什么關系?」

「你已經得了卦辭,巫郁離。」陰追道,「宿命已經注定,你無能為力。」

昳麗的男孩兒從大袖中掏出一面黃金龜甲,撫摸上面蜿蜒的裂痕。

他低聲念出卦象,仿佛在說一個古老的預言。

「諸天神隱。」

這是他拼盡全力,得到的半句卦辭。

在他牽引凡間靈氣,喚回白鹿魂靈之後,「大神隱」的結局仍舊沒有更改。

「所謂命運,便是無可更改,無可變移,拼爾生生世世,不能移之。」神說。

巫郁離站起身來,拱手長揖,「在下不才,閑來無事痴心妄想,想同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爭一爭。不急,諸位大神,飲一杯好茶,且看明朝。」

戚隱昏迷了四五天才醒來,活過來頭一件事兒是掰著他哥的腦袋瓜子瞧。烏黑的發絲兒,一綹一綹梳開,露出潔白的頭皮,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戚隱嘆了口氣,埋怨道:「哥,你不是呆瓜,你是笨瓜,連自己的聲音都分不清。趕明兒要是有機會,我同那些勞什子大神打個商量,看能不能把他們給你的命令給撤了。」

「為什么要撤掉?」扶嵐問。

「當然要撤掉,」戚隱頭疼地道,「哥,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讓你用盡全力保護我,可這不是你的本心。如果沒有這個命令,我對你來說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娃娃,你在烏江遇到我,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你會繼續北上,去叩問神跡,然後回到南疆。我們不會相遇,也不會重逢。」

「我不想問神跡了,小隱,我不想知道我是誰了。」扶嵐低垂著眼睫,那睫羽長而翹,像一片翅子棲落在臉頰上。

戚隱沒跟他說他身世的事兒,生生死死一百余轉,要么畸變成三頭六臂的怪物,要么被人排擠嘲笑是啞巴怪胎,每一世都那么殘忍那么痛苦。戚隱不想告訴他這些,他的哥哥,只要當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呆瓜就好了。

「哥,巫郁離種了很多花兒,每一朵花兒開一個娃娃,你是里面最聰明最漂亮的一個,你是一個小花仙。你這么好,沒道理對我這個慫蛋這么特別。」戚隱自嘲地笑,「你看我,扔在路邊上,野草都比我顯眼。要不是那些神祇耍怪,我怎么能當你的弟弟?哥,我不要你為我這種人受傷拼命,我不要你為我活為我死,你去干你自己真的想要干的事情,過你真心想要過的日子。」

「我不想當小花仙,我想當孟扶嵐,當小隱的哥哥。」扶嵐把戚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太笨了,我分不清。那些真的不是我的本心么?為什么我的心不會砰砰亂跳?為什么我學不會喜歡你?到底怎么樣,才算是真心?」

戚隱的腦袋一陣一陣發疼,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如果他們的相遇並非偶然,如果扶嵐對他一切的好都建立在神祇低語的基礎之上,那么扶嵐真的喜歡他么?扶嵐這些念頭,到底多少是神祇的低語,多少是他自己的本願。戚隱不願意去想,想了讓他難過。除此之外,他更害怕有朝一日巫郁離來取他性命,扶嵐真的會為了他死掉。

粉身碎骨,真他娘的像個詛咒。

兩個人相對著靜默,樹椏欹斜著伸進窗洞,打下陰影一片。扶嵐蹙著眉心,睜著秋水般的黑瞳子望著他,誰都能看出他眼底的落寞和蕭索。巫郁離說他沒有七情六欲,一切都是神祇施加給他的命令和假象,可是……戚隱撫上他的眉頭,可是這哀傷那么真實,讓戚隱不得不去相信。

窗外傳來一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大王寨的巡山小妖大吵大叫地奔進來,「大王,大王!人間的狗劍仙來了!他長得好俊啊大王!」

戚隱一愣,從窗屜子伸出脖兒往外瞧。一個白衣人在黑壓壓的妖魔簇擁中走來,冰肌玉骨,衣帶當風,問雪劍負在身後,身條兒松竹一般挺拔。

戚靈樞淡淡地瞥了眼戚隱,對著剛挑簾子出來,還系著襻膊的扶嵐獻上一個金漆卷軸。

「無方山戚靈樞,代人間四大派前來,邀南疆妖魔共主,共商南北議和。」

第101章 命衰(二)

四天前,無方山。

無方大殿,星盤在穹頂緩緩轉動,水銀澆築出來的星軌交疊變換,億萬星子分布其中,熠熠生光。戚靈樞端坐在蒲團上,星光撒滿瘦削的肩頭。他的前面,四方玄極星陣悄無聲息地運行,繁復的陣法散發著細碎的青光。隨著陣法運轉,大殿中央映現出鍾鼓、鳳還和昆侖掌門、長老的影子。四方玄極星陣乃道家秘法,可以映現出不同地點對象的虛影,通常用於通訊傳信。

大家跪坐在蒲團上,每個人都是青色的影兒,星子般的光芒在身上閃爍躍動,瀲灧如波。細細審視過去,個個愁容滿面,唉聲嘆氣。最顯眼的是清式那個油光滿面的胖影兒,滿座仙門巨擘里,大多講究養生寡欲,清癯如柴,只有這廝胖得像頭豬。

「人間道法中衰,一代不如一代。而妖魔氣焰日熾,再加上他們有個不可一世的妖魔共主扶嵐,一個個趾高氣揚,簡直要上了天去!前日秦嶺代王山小壩村,闔村被嘉陵江溯流而上的大肚魚妖吃了個精光。吃完再沿著東河南下,沿途略陽縣、兩當縣、徽縣等十數個鄉縣不堪其擾。」鍾鼓山掌門白明均枯著眉頭開口,「這還算小事兒。鎖陽關乃人間與南疆交界之地,南妖屢次騷擾,攻陷數個山頭,十余座千機靈炮台被毀,仙門弟子死傷無數。它們再來一次集結沖鋒,我看不日就要到無方山下撒野了。這可如何是好?」

「清式師兄果真有先見之明,早早便買船出海,闔派避世。」昆侖山掌門聶重華冷眼瞥向鏡中那個胖影兒,「海上景致如何?我看師兄心寬體胖,日子過得很是悠閑。」

清式耷拉下眉毛,掩起臉來,「確實是老夫的不是啊。鳳還傳到老夫手里,只剩下老弱病殘。你瞧瞧,這一屋子不成器的娃娃不說,唯一撐得起門面的清和師弟,也不幸早逝。」說到這兒,他從底下搬了個骨灰盒放在膝上,「可憐我清和師弟,還是一朵花兒的年紀,就這么去了。師弟啊,你在天之靈,保佑人間重振道法,師兄給你燒紙!」

說道孟清和,聶重華面上難堪了起來,忙擺手道:「清式,我並非責怪你的意思,只是盼你也出個主意才好。道法中衰,代代下行,我等必須趁還有一搏之力之時,給予南疆重創,才能換來人間百代平安!」她看向上首的元苦,「元苦掌門,你意下如何?」

上首的老人默然靜坐,搭在膝蓋上的手筋節畢露。這是雙握了數十年劍柄的手,像猛虎的利爪,精悍又有力量。舊日的戒律長老元苦,現在的無方山掌門,元籍死後,由他踵替其後。大家都知道,他素日來力主與南疆決戰,元籍舊日采取懷柔政策,令他十分不滿。無方山若論獵妖劍仙,當數第一的並非那個死在神墓里的執劍長老戚元微,而是這個脾氣不好的老人。

「老夫以為……」老人摩挲著膝上的緞子,粗糙的嗓音像礪石相磨,「當議和。」

聶重華一愣,連鏡子里的清式都吃了一驚,骨灰盒沒拿穩,摔在地上,里頭的花生米掉出來。他忙低下頭去揀,「哎呀,師弟撒了,師弟撒了。」幸好鏡子只能照見他的半身,無方大殿的長老們看不見骨灰盒里的花生米。

戚靈樞看了眼上首的老人,默默不語。

「吾老矣,試問如今,還能有誰能率仙門弟子出戰南疆?」元苦慢悠悠地道,「試問在座的各位,有誰能夠打敗九垓魔龍?南疆扶嵐,可是連斬過兩條魔龍的怪物。當日他誆降入我無方,將無方攪成何等模樣,你們不記得,老夫卻還歷歷在目。結界破碎,妖魔奔騰,魔龍在冰海長嘶,滅度峰搖搖欲墜,那是何等的景象!在座有誰,可以與這怪物一決雌雄?」

「你怕了?」聶重華冷笑。

「怕?」元苦笑笑,「老夫年近古稀,死又何懼?老夫怕的不是那怪物,而是你們這幫年輕人不知好歹,自尋死路,白白送命。」他嗟嘆一聲,「我說的話兒不算數,依人數而定,贊同議和的有誰,若不超過半數,那咱們就叩關南疆,一決雌雄!就算傾我無方上下性命,也要為諸位殺一條血路直通橫山!屆時血流成河,若老夫不幸先走一步,便要在座的諸位與扶嵐一爭了。」

座中人皆面面相覷,戚靈樞跪直身子,長長作揖,「弟子附議。」

他一出,接連有長老出聲贊同,「掌門說得有理,鍾鼓山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