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2 / 2)

嫁魔 楊溯 3214 字 2020-12-28

它們要復仇。

「連伏羲老爺都沒了,咱們的咒詛沒人解了。」雲知長長嘆了口氣,「老怪連神都能殺,要不咱還是臨陣倒戈,跟著他混得了。說不定看在我曾經是他師侄的份上,他能讓我當個大總管。」

他們這一干人遠離了那些詭異的神花,站在一塊光禿禿的岩石上。蝦子紅的大石頭,火燒出來的顏色似的,也的的確確是火燒的,因這石頭實在燒腳,大家不過立了一會兒,腳底似乎已經要脫層皮了。

「你要當大總管,起碼先想想怎么回到五百年後。」黑貓跟著嘆了一口氣。

戚隱下意識看了扶嵐一眼,他沒什么反應,只是默默望著那些沒有盡頭的神花。回到五百年後,扶嵐卻還要留在這里,他又將是一個人,伶伶仃仃,沒有著落。這個問題戚隱不是沒想過,可總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他能留在這兒么,那將來豈不是有兩個戚隱?

「別做夢了,」白鹿懶洋洋地插進嘴來,「天行有常,這樣的悖論不可能發生。你們要是沒法兒回到原本的時間,很可能會被抹掉。」

「抹掉?」

「就是消失,白痴。」白鹿說,「不會有戚隱這個人,也不會有人記得你,你會從所有的時間消失。孟芙娘沒生過你,扶嵐也沒你這個弟弟。趁早找出路吧,別在這兒做白日夢。白雩那三個婆娘五百年後死了,五百年前還活得好好的。你收拾收拾,趕緊去雲夢大澤找她們。雖然長一副傻相,起碼是神女,你們身上的咒詛說不定她們有法子,順便讓她們送你們回去。」

可他若是回去了,扶嵐又會如何?戚隱心口像壓了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氣兒。慢慢靠近扶嵐,輕輕喚了聲「哥」。

扶嵐扭過臉來看他,眸子安安靜靜。

戚隱張了張口,卻不自覺避開了那個話題,隨口問了句別的,「哥,你為什么想跟著虞臨仙掙錢?」

「……」扶嵐低著眼睫,慢慢道,「我聽別人說,有很多錢的話會比較討人喜歡。我想多掙一點銀子,這樣或許大家就不討厭我了。」

這個笨蛋,戚隱心里發酸。他把外衣脫下來,鋪在地上,喊雲知他們,「狗賊,借我點兒銀子。」

「干嘛?」雲知問。

「我哥缺錢,借我點兒,等……」戚隱頓了頓,復道,「等回去了,我再還你。」

「行。」雲知低頭松開褲腰帶,從褲頭里取出一沓銀鈔,「這是你師哥我攢給桑芽的嫁妝,鳳還封島,海上茫茫,我這輩子怕是回不去了,就給你當嫁妝了。收著,不用還。」

「……嫁妝就嫁妝,你為什么要縫在褲頭里?」戚隱捏著那些銀鈔,神色中難掩嫌棄。

「年輕人,世道險惡,你沒見路上搶劫專門扒鞋,往地上一倒,金銀珠寶一大堆。但不會有人扒褲襠,所以這里最安全。」雲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

戚隱望向戚靈樞,那家伙一臉震驚,不知道是沒想到還能這么藏錢,還是驚訝自己怎么會喜歡上這么個白痴玩意兒。戚靈樞取出乾坤囊,卸下腰間的羊脂白玉和青玉劍穗,除了手腕上的琉璃珠,其他值錢的物事都放進了戚隱的外裳,「琉璃珠是師尊的遺物,其余的都給你們。一樣,不必還。」

黑貓用爪子挖喉嚨,嘔出幾塊霉綠斑斕的銅板,「這是老夫存起來買紅燒肉的,也給呆瓜吧。」

戚隱擦干凈銅板上的口水,把銀鈔玉石都卷起來,遞給扶嵐,道:「哥,你收著。」

扶嵐愣愣地接過布包,沉甸甸一大堆,一晃就叮當響。

「哥,我們大家都喜歡你。你不是沒人喜歡,只是你要等得久一點。」戚隱眼睛發酸,笑著道,「你願意等我們么?」

扶嵐低垂的眉目籠在岩漿迷蒙的紅光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遠方灰蒙蒙的熔岩霧氣里,影影綽綽站起了許多拗折扭曲的人影兒。他們都人首蛇身,上身蒼白,蛇尾漆黑。他們停滯了一瞬,仿佛遠遠瞧見了戚隱,立刻扭著身體朝他們飛奔而來。那畸異的模樣像是沒有骨頭,卻跑得飛快,眨眼間沖破了重重霧鎖,戚隱聽見他們嘶啞的喊叫。

「蛇巫!?」戚隱一驚。

這底下埋得竟然是蛇巫,與其說是幽厲地淵,不如說是這些怪物的亂葬崗。它們都活過來了,一個接一個從濕黏泥濘的土里鑽出來,尖著嗓子咆哮。

雲知和戚靈樞緊急御劍,兩把劍光一同閃爍,在灰蒙蒙的霧里青熒熒地亮起來。雲知上劍的時候又差點兒沒站穩,戚靈樞扶住他,皺眉道:「怎么了?」

「約莫是之前流了太多血,有點虛,不礙事。」雲知扭過臉,催促戚隱他們快上來。

戚隱卻站著沒動,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老神巫說找到神花扶嵐,便能找到長生秘術,到底是什么意思?這些花兒,這些畸異的怪物,又和他的哥哥有著怎樣的聯系?

「小隱,他們也是小花仙么?」扶嵐忽然問。

「怎么可能?」戚隱想也沒想,下意識脫口而出。

很快戚隱知道扶嵐為什么這么說,灰蒙蒙的毒霧里,那些蛇巫的臉龐越來越清晰。戚隱終於看清了他們,認出了他們。他們是那些被他殺死的蛇巫,面容猙獰,身體扭曲,對著他凶戾地嘶喊。

那些蛇巫重生了,他們和扶嵐一樣,殺不死,毀不掉。當殺死一只蛇巫,新的蛇巫會從地底爬回來,猶如一只從陰曹地府歸來的厲鬼。

扶嵐縱身一躍,跳入奔涌的人群。所有蛇巫嘶吼著撲向他,斬骨刀一劃,凄冷的刀光劃出圓滿的月弧,將一圈鬼怪攔腰斬斷。所有蛇巫上下身分離,跌在地上抽搐。扶嵐一腳踩碎一個蛇巫的頭顱,沖進人頭攢動的鬼潮。戚隱一驚,緊跟著躍入人群,跟在扶嵐身後奔跑。他們逆著人流往前,像一道黑色的利刃切入污濁的潮水。扶嵐面無表情,狂暴的寒氣在他四周蒸騰,所有靠近他的鬼怪都在瞬間冰凍,然後被他一刀擊碎。

鮮血兜了滿頭,血肉糊在黑衣上,扶嵐幾乎成了個血人。他脫了一塌糊塗的上衣,卷著一個蛇巫的頭顱丟出去,猶如一記重錘,一圈撲上來的蛇巫被瞬時冰凍然後粉碎。扶嵐赤裸的上身毫無血色,蒼白如同寒冰,此刻他是殺戮的神,沒有誰能夠抵擋他的沖鋒。可那些蛇巫無懼於死亡,模糊的臉龐甚至沒有表情。

「哥!」戚隱大吼。

他不知道扶嵐要做什么,扶嵐暴烈的殺戮突如其來,沒有理由。扶嵐一定猜到了什么,可這個家伙一聲不吭,獨自前行。

「哥!」戚隱再次大吼。

扶嵐充耳不聞,頭也不回,繼續沖鋒。雲知跳上戚靈樞的問雪,把有悔扔給戚隱。戚隱緊緊跟在扶嵐身後,斬碎扶嵐掌下的漏網之魚。鬼怪的嘶吼聲、衣帶當風聲、骨骼的斷裂聲還有血肉分離那種粘膩又冰冷的響聲充斥戚隱的雙耳。他不再呼喚扶嵐,只默默跟在扶嵐的身後。扶嵐要殺,他就陪。就算沒有理由,就算殺到地老天荒。

終於沖到了神花的花海,扶嵐蹲下身,用力握住一朵神花,將它連根拔起。順著纏繞綿延的根系,一個面目模糊的蛇巫破土而出,張牙舞爪地撲向扶嵐。扶嵐掐住他的頸子,手指用力,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響起,蛇巫怪叫一聲,頭顱軟軟垂了下去。

戚隱也到了,他驚異地發現,那鬼怪的心臟生長著細弱的根,與神花相連。同樣纏纏繞繞的根系從那蛇巫的後心伸出,伸向骯臟的淤泥。扶嵐將花根掐斷,原來長著神花的地方,又發了芽,生出燈籠似的花骨朵,絨毛似的花瓣兒一圈一圈打開,開出了一朵與原先一模一樣的花兒。

白蒼蒼的絨花兒,水蛇一般的花梗,開得那樣安靜,旁若無人,仿佛從未被毀滅過。

「小隱,你還不明白么?」扶嵐將那屍體扔在地上,反手握刀送進一個蛇巫的心臟,「這就是小花仙,當你殺死他們,當你毀掉神花,新的神花會重新生出新的心臟,塑造出新的肉身。在這世上某個地方,也有一塊長滿扶嵐花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由來。所以我沒有父母,所以我找不到同族。小隱,我不是小花仙,我是怪物,和他們一樣的怪物。」

「原來如此……」白鹿恍然,「神花扶嵐,遇風則逝。然而風過即生,枯而復榮,不死不滅。地底沒有風,它們連暫時消逝的機會都沒有。巫即明將它們種進神巫的心臟,讓他們與神花同根而生,繼而成不死之身,想必我那聰明絕頂的大神巫也是這么做的吧。」

扶嵐終於停下手,酷烈的寒氣在他身上沉淀,凝結成化不開的悲哀。

他站在那里,逆著光,逆著鬼潮。他的身後,神花在毒霧中妖異地綻放,密密麻麻狂亂的人影奔涌如浪。

他說:「這樣的我,你還喜歡么?你還要我……等你么?」